第十七章

转眼到了1962年春天,雨水多得泛滥。全国受灾情况大大缓和,因为饥馑饿死的人大幅减少,平凉百姓上交的粮食定额也减少,各家又能吃饱饭,吃上肉。生存的压力瞬间变轻,张家宅子里的三个女子越发地突兀了。像扎在骨头上的刺,像硌在眼里沙,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大伙儿,宁静祥和的生活里潜藏着一个巨大的隐患。

尤其是那些青壮年,想到某夜自己会在睡梦中走出家门,像个奴隶一样地为三个女子劳作,就觉得不寒而栗。这时候想象力也开始泛滥。小伙子们开始担心万一张盈有一天瞧上自己,半夜召去稀里糊涂地睡上一觉,莫名其妙就做了上门女婿。若是同张盈睡上一觉倒不算太差,毕竟张盈正值妙龄,而且颇有几分姿色。万一同秋姨或是阿昌,那可是上吊十次八次也不足以洗去身上的污点了。

主妇和姑娘们虽然没有被召去做苦力的威胁,可是她们一样担心的厉害,万一自己的老公或是情人被召去,做劳力事小,要是做其他服务那就亏大了。淡淡恐怖笼罩的平凉古镇里,弥漫着各式各样的奇思异想。

大伙儿也想出各种各样的对策。比如说一些青壮年男子临睡前让家人用麻绳绑在床上,有一些就睡在门窗反锁的房间里,还有一些手腕脚腕系上绳索与家里人手脚相牵……可是不论是何种办法,隔一阵子,总有人会半夜外出,像梦游一样,那个时候他们的力气总是特别大,拇指粗的麻绳也绑不住,八厘米厚的木板门也挡不住。

张家大宅里的三个女人宛若高高在上的神,钳制整个平凉古镇的百姓。从旧社会翻身做了主人的百姓们当然不乐意了,私下里纠结成群,商量着如何摆脱幕后的黑手。既然消极的对抗不能奏效,只有寄希望于正面交锋了。可是,如何交锋才能彻底地解决威胁呢?大伙儿怎么也没有估到,办法还没想出来,正面冲突提前来了。这正面冲突是一群孩子挑起的。

那天晚饭前,一帮孩子们在打谷场扮孙悟空大战牛魔王,正玩得不亦乐乎。一眼瞥见阿昌拎着酱油瓶子经过,那时,张宅里有事都是阿昌在跑腿。小孩子们天真无邪,对世事半懂不懂,既不知道害怕,也不懂顾忌,平日听家里大人说那张宅里住了三个妖怪,就牢牢记在心头了。当中扮孙悟空的小孩约十岁,是这帮孩子的孩子头,脑袋灵活,立刻想起《西游记》里妖怪都是要吃唐僧肉的坏蛋,也都被孙悟空打得落花流水,无情地镇压了。一想到妖怪最后都是跪地求饶的,那小孙悟空挥舞手里的金箍棒(一根竹竿)就冲了上去,一边在阿昌前前后后佯舞棒子,一边还喊道:“打你个大妖怪,打你个大妖怪。”这么一闹,其他小孩子也跟着跑上来,围着阿昌大喊:“大妖怪,大妖怪。”

阿昌吓了一大跳,拉下脸来呵斥,她本来就长得丑,一拉脸更是吓人,独目寒光灼灼逼人。小孩子们一哄散开,有一两个皮的就捡起地上的小石子扔她,边扔边喊:“打死你个妖怪,打死你个妖怪。”阿昌跳来跳去躲闪石头。她独目视力不好,平衡能力有限,躲避石头的姿势就很可笑了。

小孩子哄然大笑,更加起劲了,其他站在旁边看的小孩子也学着捡起地上的石子扔向她。小孩子扔的石头虽说劲不大,但劈头盖脸一阵,也是吃不消的。阿昌抱头鼠窜,却又被小孩子围成一圈逼回。阿昌蹦来蹦去,不料一脚踩在石子上滑倒了,手中的酱油瓶子先掉地摔破,跟着身子跌落,那碎玻璃不偏不倚扎进了她的眼睛,她唯一一只完好的眼睛。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惊天动地,整个古镇瞬间安静。小孩子见阿昌哀号不绝,鲜血流淌,早吓得魂飞魄散,纷纷扔下手中石子跑回家了。有大人跑到打谷场,一见是阿昌,也不敢走近,只敢远远看着。

过那么一会儿,张盈一身白衣走出了张宅。自从她五岁来到这里,二十年来走出大门不到二十次。她抱起地上的阿昌,缓缓地扫视了一眼打谷场边立着的人群,冰冷的眼神令大伙儿心头一凛。

张盈什么都没说,抱着阿昌回了张宅。这一夜平凉古镇人家里飘着阿昌的哀号声,一声声犹如在耳边响起。

到了第二天一大早,小孙悟空的母亲听到儿子不断地呻吟,起来一看,只见儿子脸上赫然一个血窟窿,不知何时少了一颗眼珠,也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吃掉了。小孙悟空的母亲发出长长的一声惨叫“啊——”响彻平凉。然后“啊”“啊”声不绝,整个平凉古镇在一片惨叫声里醒来。打谷场上所有的孩子,都被某物吃掉了一只眼珠。

说到这里时,张平树汗水涔涔,还不停地感慨,当时自己因为作业没完成,挨母亲一顿板子,在家大哭,没去打谷场玩,躲过了这一劫。

十多个孩子失了一只眼睛,这下子平凉古镇的百姓不依了。群情激奋,持枪拿棍,母亲们都拎着菜刀,冲到了张宅门口。张宅朱红色的大门在叫骂声缓缓地敞开,那叫做秋姨的妇人已十分苍老了,脸上皱纹层层叠叠,每一个褶子里都是无尽的哀伤。她默默地看着大伙儿,那叫骂的人们忽然地停了嘴,感觉到一阵扑面的寒意。

然后张盈出来,面无表情,怀里依然抱着阿昌。阿昌脸上那个血窟窿已凝滞了,脸惨青惨青,任谁都看出来,那个丑陋的丫头已经死了。张盈站着没有说话,站在台阶上,黑森森的眸子缓缓地扫视着大伙儿的脸。最有胆色的男子也在这一刻打了寒战。

十来个小孩子的母亲忽然意识到不妙,纷纷奔回家。果然,那些昨日还活蹦乱跳的孩子,那些失了一只眼睛的小孩子,也满脸痛苦地死去了。一个阿昌的死,用了十来个小孩子的命来相抵。淳朴的平凉古镇淳朴的百姓们心头滴血,目中怒火燃烧,一个个咬紧牙关看着张家古宅大院,看着苍老阴郁的秋姨,看着苍白沉默的张盈。

厚厚的墨云在平凉的上空聚集,空气里弥漫着硫磺的味道。

母亲们抱着惨死的孩子并排站在张宅台阶前,眼中含着泪珠,因为愤怒反而忘了哭泣。台阶上的张盈依然片言不发,苍白的脸、高瘦的身子与那摄人心魄的眼睛形成诡异的组合,水藻般的黑色长发在风中飘舞,像巫师招魂的旗帜。

众人脸色肃穆,一如对垒的两军。尽管张盈这方只有两个女子,却在心理上占尽优势,令平凉古镇众多百姓迟迟不敢轻举妄动。一声充满不屑的轻哼响起,借着疾风掠过平凉百姓的头顶,众人皆是头皮发麻。好一会儿,大伙儿才明白过来,这一声哼是从张盈鼻子发出来的。自从她五岁来到这里,二十年来她唯一的一次当众发声,便是这声“哼”,又冷又硬的“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