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西坞门(二)

午夜又下起了雪,大块大块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家家门口挂起的红灯笼上,把年关时节的那抹红衬得更加明亮。

知秋站在庭院中央,仰头凝望着属于将军府的那盏灯笼,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女孩的声音。

“知秋姐姐!你终于回来了!”

阿玉听闻院子里有声响,一打滚便从火炉旁边坐起来,掀开窗子一看,果然是知秋回来了,喜悦地喊了她一声,知秋立马竖起食指贴到唇上,小声道:“嘘——莫要扰了旁人。”

阿玉连连点头,脸蛋上没退下去的婴儿肥都跟着抖起来,她把手掌圈在嘴边,探出脑袋小声呼喊道:“姐姐,你快进来,外面怪冷的!”

“我得等少爷。”知秋朝她摆摆手,“你先去屋里暖着。”

“我陪你等!”

她说完就拉下窗子,麻利地披上大氅,还不忘给知秋也带了一件,顶着一头配色乱七八糟的钗子就出来了,领口处的一圈白毛把她装点地更像一个白胖的球,从厚重的雪地里朝着知秋滚来。

她把手里的棉大氅笨手笨脚地给知秋披上,“姐姐今天真好看,等我长大了也要像姐姐这般好看,”说着,想到了什么似的噘起了小嘴,“这样少爷以后就不会凶我了!”

知秋脸上难得展露了一些笑颜,伸手逗了逗阿玉的双下巴,一双好看的眉眼弯出了几分温柔。

“对了姐姐,少爷今天还回来呀,我们都以为他会被大小姐扣在宫里出不来了。”阿玉拉着她的手一晃一晃的,开始展露话痨本性,“大小姐人平时真的好,就是有时候好的吓人,感觉好像没了少爷她也活不下去了似的。”

知秋假装板起脸,在她小脑门上弹了一下,“不可以讲评自己的主子。”

小姑娘不大服气地嘟起嘴,“知道了。”

忽而又瞧见门口的花灯映出了谁的影,便拉着知秋的袖子招呼道:“姐姐,你瞧!”

来人果真是喻恒,他被卫兵左右驾着进来,身后跟着一脸菜色,提着马奶酒和软垫的王爷,他一路上被喻恒那副反正我死了你倒霉的样子气得不轻,本来想在分别的时候抬腿踹前面那瘸子一脚,但是看着知秋和阿玉两个姑娘惊慌失措的跑过来,便不尴不尬地收回去了。

“少爷!你怎么啦!旧伤不是快好了吗!怎么又受伤了呀!”阿玉一瞧见喻恒,差点“哇”的一声哭出来,她是在这府里长大的,还是头一遭见他们家那个败家小少爷狼狈成这等模样。

她这一嗓子倒是把府里的其他人通知到位了,除夕夜少爷必进宫,进宫就肯定会被大小姐留下,他们也算放了年假,早上少爷一走,他们就吆五喝六地在房里喝酒打牌了,少女独有的大嗓门把他们都给弄精神了,提上鞋就急匆匆地往门口跑。

“嚎什么嚎?哭丧啊你?”喻恒对她一直没什么好态度,底下的人都说她还小没长开,等长成亭亭玉立的大丫头,就能认识到一个改头换面了的少爷。

知秋轻轻拍了拍她,小声道:“阿玉,去,叫烧水房的嬷嬷备些热水,等会送到少爷房里。”

阿玉委屈巴巴地抹了一把泪儿,急忙应了一声,颠颠地朝着嬷嬷房里跑去。

雪有些大了,有些烦人的雪花专挑眼睫上落,惹得人睁不开眼。

“送到这儿就行了。”喻恒朝渊亲王摆摆手,随即扬起胳膊一圈揽过手边的知秋,又打发下人从渊亲王手里接过东西,“谢了,新年安康啊。”

安你个大头鬼的康!王爷在心里骂道。

他端着架子,吹着鼻子底下的一圈小胡子,牙尖嘴利地讽刺起来,“你府里下人都挺没规矩的啊,见着王爷都不知道跪,见着皇上跪不跪?”

下人接东西的手一下子就停了,回过头来不知所措地望着喻恒。

“甭嘞他,忙你们的去。”喻恒随口道,“来人,送客。”

他急着把王爷挤兑走,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规矩不规矩,礼数不礼数的,背过身来往屋里走的时,脸上最后一点强撑出来的血色也没了,两条腿打着晃,特别不讲究地把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一个瘦弱的姑娘身上,给人腰都压弯了半截。

知秋倒也不恼,眉目间还有着藏不住的担忧,一路给他拖回了房间里,寻来火折子点燃了窗边的灯烛。

“我去叫大夫来吧。”她把喻恒安置在靠窗的椅子上,本来想给他直接抬到床上,但他嫌衣服脏死活不干。

“别了,听他唠叨我头疼。”喻恒皱着眉,厌烦道。

其实人家齐大夫是城里出了名的齐话少,在治外伤这块也是颇受好评,奈何就是下手比较重,碰上喻恒忍痛能力差的,就非说他是故意的,还瘸着腿去踹人家。

“还是看看吧,及早就医才是。”知秋忍不住又劝了一遍。

直到喻恒有些怪异地抬眼看了看她,她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多嘴了,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慌忙,随后就又恢复了那副没什么表情,少爷说啥是啥的样子。

“你怎么变得和连晁一样婆妈了?”喻恒忽然笑了,苍白得有些惨淡,却又含着真的愉快,“不过倒是比你平常像个人了。”

这么不像人话的话从喻恒嘴里说出来倒是没什么稀奇的,其实知秋自己也有些动容,胸腔里某一个东西似乎正在一点一点的复苏过来,这种感觉很陌生,偶尔令人难过,但她却对这一改变产生了一种连自己都难以相信的期待。

“连大人……”她欲言又止道,“我能再多句嘴吗?”

喻恒沉默了一小会儿,轻声说:“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这事办得王八蛋?”

“不敢。”她犹豫道:“只是……我觉得连大人,连大人是好人,他不会背叛少爷的。”

“看他能不能活着回来了,”喻恒低着头,看不出什么表情,手掌慢慢地覆盖到自己的膝头,极缓极缓地说道:“今日在宴会上,那个小太监把汤倒下来的时候先瞄了一眼我的左腿,你们走后我在西坞门的夹道被围攻的时候,那伙人的重点也都在我的左腿上,自从回城之后我就一直没出过府,他们猜测我受伤也不是没道理,但是他们知道的太精确了,从前我就总觉得身边人里肯定有内鬼,起初我怀疑是白念,但是他死了,死人不会说话。”

“所以你才怀疑连大人。”知秋试探着问道。

“要是有更好的方法我也不想走到这一步,我和连晁算是一起长大的,如果明天他能活着回来,我死后这里的一切都可以放心交给他,如果他没有,就把我手里的兵全都给渊亲王,他会保你们平安。”

“但你记住一点,知秋,如果连晁他真的是熙和那边细作,他的妻儿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