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6(第2/7页)

“请等一下。”男人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我一跳,我盯着眼前这个有些激动的男人。

“您是还没做好决定吗?”我试探性地抛出这个问题,语气柔和,尽量不去刺激眼前他敏感脆弱的神经。

“我,不想离开这儿。请您,不,求求您,让我留下来,好吗?我会写字,会做饭,还会扫除。我可以给你们干很多活,我不要钱,就希望您收留下我。”

男人的语气急迫而恳切,身体微微欠起前倾,说话的过程中,双手紧紧攥着我还握着登记簿的右手。

他的手很凉,微微发力的情况下,指尖已略微发白。

我被他摇晃得有些发晕,定了定神,慢慢地抽出了手:“您先冷静一下,好吗?”

男人听话地收回双手,身体笔直地坐在椅子上。他的头向下低着,眼睛却朝上望向我,像极了动物乞食时的眼神。

“能讲讲,为什么一定要留在自杀公寓吗?”

~ 3 ~

“我叫王一,是个教书匠。说好听些是本分,说难听了就是窝囊。我没钱没权,也没什么本事,就盼着自己的儿子能争口气,不像他爹这么窝囊。

“这孩子啊,都不禁盼。一眨眼的工夫就长大了。上了高中后儿子变得不爱说话,整天闷在屋子里画画,还画些我看不懂的玩意儿。

“我看着着急啊,所有的任课老师都说儿子聪明,只要努力,考个重点大学没什么问题。可这小子就是想不开,非要画他那画儿,还和我讲什么理想。

“我是谁,我是他爹啊。我吃的盐比他吃的饭都多,我能眼看着他掉坑里吗?理想,谁没有个理想,可他那理想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啊?

“那孩子脾气倔,我好话说尽,还是不学,只知道埋头画画儿。眼瞅着要大考,在班里都成了垫底儿的主了。我真是急了,他长这么大,我头回和他发那么大的火。一怒之下,我还撕了他的画儿,把他的画架子从窗户全扔了出去。

“他冲下楼去捡。那晚的雨下得真是痛快,我就看着他,捡起画架子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还是他朋友给我打电话,让我快去医院,说他高烧晕过去了。我一听就慌了,跑去医院,儿子那小脸一点儿血色都没有。要是孩子他妈还在的话,真是得心疼死。

“儿子睁开眼,看到我就把脑袋别过去了。我这次是做得过火了,我知道。我就和他说,儿子,以后爸不那样对你了。儿子一听这话,扭头就问我,你让我画画儿了?我当时心真的软了一下,可是就那一下,我不能由着他性子来啊。我就和他说,你要给爸好好念书,才是爸的好儿子,才对得起你妈的在天之灵。应该是听到了妈妈,他也就不再言语了。

“从那以后,他像换了个人一样,收起了画画的东西,像小时候那样,一心扑到学习上。不过,他再也不和我说话了。这些我都能忍,等他以后飞黄腾达了,就能体谅我当初这样做的原因了。”

讲到这儿,男人嘴一斜,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顿了顿,他又开口讲道:“他果然没让我失望,如愿以偿考上了那所重点大学。您知道吗,全省就招三个人,其中一个就是我儿子。”

男人眼睛里闪着光彩,却一闪即逝,紧随其后的是难以言尽的悲伤:“通知书来了,儿子却走了。带着他那些画画儿的家什,和被我撕了的画,就这么走了。他在录取通知书上,给我留了句话:‘爸,你要的通知书我给你考回来了;我要的东西,你能给我吗?’”

~ 4 ~

男人的眼神飘散在空中,泛红的眼眶,更衬得面容憔悴。微微发颤的声音,搅动着屋子里的尘埃。那些无声的东西落在脸上、手上、心头上,让人无缘由地身子发沉,心头发闷。

男人低着头,低声念叨着:“为了找他,我把能去的地方去遍了。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我现在特别怕看新闻,就怕听到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一会儿担心他在的地方地震,一会儿担心他被坏人卖了器官,怕他吃不饱睡不暖。我真是没用,窝囊了半辈子,临了还把自己的儿子给逼走了。”

他抬起头,目光聚在我身上:“我后悔得要死,也难受得要死。可昨天在屋子里,我却下不去手了。我担心,万一哪天儿子回来了,我不在,你说他该怎么办?”

男人的声音泛起了哭腔。

“既然您还牵挂孩子,为什么不回家等着他?”

男人迟疑了一下,喉结一动:“一回家,哪里都是孩子的影子,太难熬了。我就想在这个僻静的地方,一边做点儿事情,一边盼着孩子的信儿。您就让我留下吧,求求您了。”末了男人的声调陡然抬高,尖利刺耳。

“您可以先去房间休息一下,我明天答复您,可以吗?”

男人像是获得大赦似的,忙不迭地点着头:“好,那我明天再来找您。拜托了。”男人一边鞠着躬,一边倒退着走出房门。

昨日江婆弓着身子擦拭书柜的模样便又浮现在我的眼前。我想,如果这个人没什么问题的话,留下来给江婆打个下手也好。

我匆匆写了张纸条,讲明事情缘由,便系在了渡的尾巴上。渡会意后走了。

江婆昨日和这个男人打过照面,应该对他还有印象,让江婆再出去打听下这人,应该就万无一失了。

~ 5 ~

第三天,不出所料,男人早早地候在房间里。

“您来得可真早。”

“这些年,睡得越来越少,又惦记着拜托您的那件事,就早早过来了。您不介意吧?”

“哦,没有关系,您请坐吧。”坐下后,我抽出登记簿,将腋下夹着的几页报纸压在下面,抚平了边角的折痕。

男人依旧坐得笔直,双手交叉着放在桌子上,满心期待地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您有孪生兄弟吗?”

“什么,孪生兄弟?我怎么会有孪生兄弟呢?”男人笑得很灿烂,语气较昨日也轻松了不少。

“那我知道一个人,与您长得可真像呢。”

男人骤然收回了笑脸:“是吗?那可真巧。”

“不过,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听说是畏罪潜逃,出海的时候游艇发生意外,炸得连骨骸都找不到了。”

男人不作声,目光有些发冷地盯着我:“这和我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我没有说话,移开登记簿,展开手中的报纸。报纸中心赫然印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的半身像,脸上容光焕发,气质儒雅大气。

图片上方的新闻标题是:花季少女命丧无良整形医院,院长王胜阳畏罪潜逃遇海难。

照片上的男人,笑容灿烂得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