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2页)

“请不要走。”

他的手一把抓住我,又往后一拉。我慢慢地转过身。亚历克斯的脸贴近了过来,靠得如此之近,在他开口说话时,我甚至能感受得到温暖的气息拂面而来。

“你身上有种特质。我说不清是什么,但你让我想要……照顾你。”

出于某种原因,也许是因为他在说出最后几个字眼时有所犹豫,给我留下了他实际想说些别的什么的印象。我想要直视他的双眼,却发现它们藏在黑色的墨镜后头。

他伸出两根手指,轻柔地抚过我的手掌,一阵喜悦从我的小臂涌起,扩散到了全身。

亚历克斯放下了手,朝后座比画了个手势。我转身看到两个闪闪发亮的购物袋,上面都是些迷人的标签。每包袋子都可以看到有绵纸包装露了出来。我花了好久的工夫,才再次控制住自己的声音。

“那是什么?”

“女士内衣。给你的。”

我当时是不是笑了?我是不是以为他在开玩笑?还是我意识到他是完全认真的?不论如何,过了好几秒钟,我才低声说自己还不习惯这样。我的意思是说,不习惯接受礼物。对这样的场合,我根本无所适从。

亚历克斯最后摘下了墨镜,直勾勾看着我。

“成全我吧。让我来照顾你。”

又是那一番甜言蜜语。他的话,仿若无形的手,抚摩着我的皮肤,在我心里留下脉脉的暖意。照顾你。这几个字敞开了我的心扉。我设想过自己撤下心中的藩篱,小鸟依人,任由别人照顾的情形。不必孤独地依赖自己。让某个人透过我精心修饰的伪装,一马平川,直抵内心。这真的有可能吗?我真有这个胆量吗?

“你怎么知道我穿什么码的?”

我的声音只比耳语声音大一点。亚历克斯看着我的双眼,目光十分坚定。

“因为我看见了你。我是说,眼相见,心相连。真的。我想要你知道这一点。”

打动我的,不仅仅是他这番回答,更是他说这番话的方式。抑扬顿挫。我彻底沉默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坐在原地,在他回看我时,又盯着他看。好像他能看透我的内心,看透我深藏的灵魂。好像这个陌生人明明白白知道我是谁,又了解我的经历一样。我深吸一口气,身体本能地动了起来。我的手绕过亚历克斯的脖子,双唇向他的嘴唇紧紧贴了过去。他和我一起回了我的公寓,我们拉下了所有的窗帘。就是在那里,在一团黑暗之中,我们的故事就此拉开帷幕。后来,这个故事又在黑暗中得以延续。

* * *

我止不住哆嗦。阳光不能穿透浓密的树叶。岛屿上的光线不如小屋那边温暖和灿烂,与之相反,是一种朦胧的灰色。我一条腿已经麻痹,只得改换姿势,把双脚又挪回到泥泞的土地上来。

隔着鞋垫,我感受到某种流动的物体。一开始,我以为是因为双脚血压增高,血液涌动。可稍微动了动身子,就有一股强有力的能量从地表陡升上来,缠绕住我的脚踝和小腿,紧紧抓住我不放。我大叫着跳了起来,猛地抽出双脚。从某个地方传来“嘶嘶”的声音,等脱身而出,又有漫长而持续的“滋滋”响声入耳。

我继续前行,尽全力往岛中央跋涉,越远越好,并试着用深呼吸的办法恢复镇定。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天气虽热,身体却在发抖。心似一团流沙,说不清,也道不明。会不会真有这么一回事?还是确已发生?亚历克斯和斯米拉——孤独无助,连叫喊声都被扼杀了——会不会就在我脚下某个地方?亚历克斯告诉我许多有关凶湖的恐怖故事,这些故事的只言片语又在我脑海里回荡萦绕。不要!我竭尽全力把这些骇人的想象全部甩干净,不让它们潜入自己的意识。不要,不要,不要。

突然一瞬间,我来到了湖岸边。岛屿的这一头怪石嶙峋,块头有大有小。有的高耸入云,有的潜藏水下,上头覆盖着水藻,正随波荡漾、摇摆。整个地方既诱人涉足,又潜藏危险。我眯着眼朝湖对面望去,估算着这里到对岸的大致距离。太远了,我很快就下了结论。斯米拉不会游泳。她还小,还没来得及学。但她偏又喜欢玩水,像是一个鲁莽的小探险家。

我低头看了看这些缄默无言的岩石。斯米拉会不会下定决心,跋涉探险,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亚历克斯会不会脱下鞋子,跟在后头一同穿行,却不慎跌落,头撞在了岩石上?我闭上双眼,将这些灾难性的想法一一驱逐。可惜事与愿违,我越想越怕。

会不会是那一股一模一样的力量——正如昨天晚上,在一边等候亚历克斯和斯米拉归来,一边盯着船舷外面时,我遭遇到的那股力量——诱使他们往水里行进,蒙蔽他们的双眼,指引他们溺水而死?我喘不过气,扇了自己一个巴掌,试图驱散这些可怕的念头。不过这一次,花了不少时间,我的脉搏才渐趋缓和,双肩也放松了下来。

既然几乎把整个岛屿搜索了一遍,我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确信,他们已经不在这里了。

慢慢地,我开始沿着湖滨行走。我的确不应当让自己如此沮丧。泥巴扯住我的脚只是我自己的想象,是我神经过敏的内心里的又一个幻象。这个湖并没有所谓的凶灵。自然这座岛也没有。因此,两个人——一个成年人和一个四岁的小姑娘——被卷进流沙或者被引诱进湖中淹死的情景都只存在于电影和小说中,而且还是荒诞不经的电影和小说。既然如此,我又为何如此焦虑难安?

我知道原因了。我停在了一个看上去像是宿营地的区域旁边,心里有了答案。如果不是超自然现象作祟,那么亚历克斯和斯米拉的失踪一定找得到合理的解释。而这更让人担心害怕。

我盯着地面。在绿色的防水布和腌臜的旧床垫之间,我看到了一堆烧焦的木炭。散落在这个简单的篝火旁边的,是好些烟蒂和空的啤酒罐,还有一把刀,刀锋肮脏不堪。我走得更近一些,俯下身,仔细检查了床垫旁边的区域。我并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也许是某个能够引向亚历克斯和斯米拉的线索。在床垫的一边,我瞧见一个瘪了的安全套,脑海里瞬间涌入亚历克斯那天晚上的所作所为。我退缩着挪回脚步,心里一阵恶心。

我的脚下黏黏糊糊的,低头看去,以为是更多的泥巴。谁知却不是,我发现自己正与一双胡椒籽大小的明亮眼睛对视,鞋底蹿出一双小小的腿。我抬起脚,目光与地上一团棕红色的混乱物体不期而遇,竟是一摊肠子和内脏。那是一只松鼠。一只惨遭开膛破肚的松鼠。我转过身,在杜松林里大吐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