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亚历克斯已婚一事并非秘密。早在我们确立关系之初,他就直言不讳地说他有一个妻子和一个女儿。我也并未在意。恰恰相反,即便我表面上冷若冰霜,不愿意陌生人亲近自己,但亚历克斯已然进入到了我的生活之中,再要将他拒之千里似乎又变得难以想象。

知道这件事之前,我就对母亲和卡金卡提到过他。有一个问题,母亲问过我很多次,每一次都用充满希望的目光看着我:我的生命中有没有一个地位格外特殊的人?可听到亚历克斯的名字以后,她并不开心。难道是我不小心说漏了嘴,无意间提起他已有家室了吗?或者是母亲巧设了一连串问题,自己得出了结论?我说不清楚,只记得她当时的反应。

你怎么能够,葛丽泰?你怎么能够?

我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有其父必有其女,我正遵循父亲的足迹,踏上一条活该饱受谴责的不归之路。但我并不是亚历克斯不忠的原因。对那个看不清面容的女人,那个枯坐在家、苦等他归来的女人,我毫无亏欠之意。说实话,我根本不拿她当一回事,就像我总拿母亲的反对声音当耳旁风一样。

卡金卡同样有些疑心,但她向我保证,如果我开心,她也会乐意分享我的喜悦。提到开心,我想起某个夜晚,和亚历克斯开始发展关系的一个月之后。我开心吗?我转过头,看着旁边躺在床上的亚历克斯。

“我们难道不该多说些话吗?多了解了解彼此吗?别人不都是这样做的?”

他朝我咧嘴笑。

“如果你愿意的话,”他说道,“那就把你的故事说一些给我听吧,尤其是那些见不得人、不光彩的。”

我的喉咙紧锁。不光彩的事情?父亲。这个话题从来没跟其他人说过,没有人能够从我这里得到事情的真相,这也是我这一生一直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原因。但现在不同了,我遇见了一个自称能理解我、读懂我的男人。突然间,我听到自己向亚历克斯倾诉,告诉他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幕:那扇开着的窗户,还有爸爸坠入无尽的深渊的情景。就在我快要说完时,心里某个东西将我打断,我恪守住了至关重要的细节。但我告诉他的讯息已经足够多了。

“我想你可能有点儿疯狂,宝贝。神经出了些问题。”

亚历克斯笑了,但是从他眼睛里我能看出,他是认真的。而且他也许还真说对了。从那以后,我逐渐放弃要在感情上更加依赖他的念头。有人陪伴在我身旁,这就已经足够了,我们不需要对彼此的过去知根知底。

之后就到了那个夜晚,亚历克斯把赤身裸体的我生生按在了玻璃窗上。

永远不要离开我。第二天送来的那一束花里夹着一张卡片,上头就是这么写的。听起来像是苦苦哀求,又或许是冷酷的命令。不管是哪一种,我都未曾离开。一想到又会一个人孤苦伶仃,我就不堪忍受。所以,我把自己放置在亚历克斯的手心里,听任他领着我迈向更为深重的黑暗。我们之间的关系渐渐渗入痛苦的元素。

但我还是没有离开,依旧紧抓着他,不愿放手。由亚历克斯领路,我在后头亦步亦趋,直到前方道路延伸向万丈深渊。

* * *

我听到口袋里“哔哔”铃响,倒抽一口凉气,茫然无措,张目四顾。我在哪里?我打量着四周,发现自己正坐在汽车里,车子停在小杂货店外半空着的停车场里。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开车过来的。答案再明显不过了,但具体的细节我却记不清了。接着,我回想起和那个女孩的偶遇,然后骑着自行车,穿过树林,回到小木屋,双腿酸麻,嘴里尝到了铁锈的滋味。关于报复和惩罚的叫骂声在树林间回荡,也在我心里回响。我还记得自己惊恐万分,依旧能感觉到指尖刺痛,还有肚子里的翻腾。但不仅仅是害怕,还有某种情愫。一种反抗的情愫,一种重新站起身、勇敢直面进击之敌的渴望。最终,这层情感唤醒了我的内心,这也是我来到此地的原因。是时候采取行动了。

口袋里又传来振动铃声。我取出手机,原来是卡金卡发来的短信。希望你们几个一切顺利。想你了。简单两句话,却字字有深意。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和亚历克斯之间的关系逐渐转变,我接受的越来越多。要求的也越来越多。只有卡金卡总是陪伴在我左右,双眼平静而又充满探寻。后来我请病假越来越频繁,她问我究竟怎么回事。唯独只有她一个人,注意到我那天走路的姿势不太对。或者说,只有她无所顾虑地问了我。

“你怎么走路一瘸一拐的?”

“我没有。”

“也许没有。但你走路的样子真的有点奇怪,很小心的样子,像是受了伤一样。发生什么事了?”

她凝视着我。我紧闭双唇,想要直视她,却只能看向墙壁。卡金卡缓缓点头,像是她知道了些重要的事情。接着她告诉我说,我应该找个人说说话。我起了个话头,问她这是什么意思。她却没有回答,甚至都没有说,我心里明白她指的是谁。

“你为什么这么说?”我穷追不舍,“你到底觉得我有什么好跟别人说的?”

我其实想听她把话说明白,想让她挑明,把我力有不逮、不便直言的话和盘托出。

“你不再是以前的你了,”卡金卡告诉我,“你一瘸一拐的,还有你最近总是容易疲倦。你应该去找个人看看。”

“谁?”

我以为她会说心理医生一类的人。我闭上双眼,幻想着那个梳着马尾辫的金发女郎,又感觉手腕被紧紧地抓住。你的情况会越来越糟,你在冒着失去平衡、濒临崩溃的风险。但是卡金卡想的并不是心理医生。在她脑袋里另有人选。

“去诊所看看医生。”

“好吧,”我说道,“你说得对。我的确很累。我会去预约的。”

我真的照做了。几天以后,我去了趟诊所。户外阳光刺眼,所有人似乎都穿着短袖薄衣。我却穿了条长裤,脑海中再次闪过那个金发心理医生的样子。盛夏时节,她却一袭羊毛衫和夹克。我总觉得奇怪。可现在,我却和她一样,也穿得密不透风,包裹得严严实实。

过了片刻,我被领进了一间办公室,里头有个穿白大褂的女人。我在她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我沉吟片刻才开始说话,说完又开始等待,看她沉默地为我检查,心里总盼望她看都不用看我,就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把我要说的话统统省去。但是她的表情闪烁着好奇,让我不得不开了口。我有些犹豫地告诉她,最近时常劳累,然后顺从地回答了她几个问题,只不过略有些闪烁其词。她开好了检查的单子,先让护士在我手臂上扎针抽血,然后还验了小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