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2/3页)

科林真是焕然一新。他洗了头、刮了脸。他的衣服洗干净、熨过了。他的白衬衫得到了特殊的关照,前所未有地合身。他的黑牛仔裤像紧身衣一般紧贴着他的长腿。他慢慢朝他们走来,带着一丝局促不安的微笑,清楚地意识到他们对他的关注。他乌黑的鬈发在枝形吊灯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你看起来真棒,”罗伯特在科林距离他们还有几步远的时候就说,又坦白地加了一句,“像个天使。”

玛丽笑意盈盈。从厨房里传来杯盘的碰撞声。她温柔地重复着罗伯特的赞语,强调着每一个用词。“你……看起来……真棒,”握住了他的手。科林笑了。

罗伯特打开了瓶塞,白色的泡沫从狭窄的瓶颈喷薄而出,他把头转向一侧,厉声叫着卡罗琳的名字。她马上就出现在一扇白门前,在罗伯特身旁就位,面向两位客人。大家共同举杯的时候,她平静地说,“祝科林和玛丽,”几口把酒喝完,又回到了厨房。

玛丽告退。陈列室两端的门刚一关闭,罗伯特就再次给科林把酒满上,轻轻地拉着他的胳膊肘,领他绕过家具来到一个地方,他们可以不受阻碍地从陈列室这头走到那头。仍然没有放开科林的胳膊肘,罗伯特一一向他讲解他父亲和祖父留下来的财产的各个方面:一位著名的橱柜匠人为他祖父精心打造了这个堪称无价之宝的边桌,以其独一无二的镶嵌工艺著称——他们已经来到这个边桌面前,罗伯特伸手抚摸了一遍桌面——为的是报答他祖父以法律手段挽救了这位工艺大师女儿的名誉;墙上挂的这些阴暗模糊的绘画——最先是由他祖父收藏的——是如何跟某些特别的著名画派扯上关系的,他的父亲又是如何向他展示某些特别的笔触无可否认是出于哪位大师之亲笔,无疑就此奠定了大师手下某位助手的作品的发展方向。这个——罗伯特捡起一个很小的著名大教堂的复制品——是用瑞士一座独一无二的铅矿的出产铸造的。科林不得不用双手捧着那个模型。他得知,罗伯特的祖父拥有这个铅矿的几支股份,矿藏很快就枯竭了,不过这里出产的铅不同于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的出产。这个小雕塑是用矿里挖出来的最后几块矿产当中的一块塑造而成,是他父亲定制的。他们继续往下看,罗伯特的手触摸着,但并没有握住科林的胳膊肘。这是祖父的图章,这是他的观剧望远镜,父亲用的也是同样这一副,通过它,这两个男人亲眼见证了某某歌剧、某某男高音和女高音的首演之夜或是纪念演出——罗伯特一一列举了几部著名歌剧和男女高音的大名。科林点头称是,至少在开头的时候还颇感兴趣地提了几个凑趣儿的问题。不过其实并没这个必要。罗伯特领他来到一个小小的雕花桃花心木的书架面前。上面摆放着父亲和祖父爱看的小说。所有这些书全都是初版,全都钤有一位著名书商的印章。科林知道这家书店吗?科林说他听说过这个地方。罗伯特已经带他来到两个窗子中间靠墙摆放的那个餐具柜前。罗伯特把酒杯放下,双手垂于身侧,挺身肃立,把头垂下,像是在祈祷。科林恭恭敬敬地后退几步站好,细细打量着这些摆设,不禁让他想起小孩子过家家玩的游戏。

罗伯特清了清嗓子说:“这都是家父日常使用的器物。”他略作踌躇;科林不安地望着他。“都是小玩意儿。”再度陷入沉默;科林用手指梳理了一下头发,罗伯特则一门心思地盯着那些刷子、烟斗和剃刀。

等他们终于继续朝前走的时候,科林轻轻地说,“令尊对你非常重要。”他们又回到了餐桌前,罗伯特把瓶子里的香槟都倒到了两人的杯子里。然后他引科林朝一把皮扶手椅走去,可他自己却仍站在那里,他的样子迫使科林不得不不安地朝枝形吊灯的亮光处转过脸来,看他脸上的表情。

罗伯特的口气就像是跟一个孩子解释那些不证自明的事情一样。“家父和家祖对自我的认识都非常清楚。他们都是男人,都以他们的性别而自豪。女人也都理解他们。”罗伯特喝干了杯中酒,又加了一句,“没有任何含混之处。”

“女人都是听人怎么说她就怎么做。”科林说,半眯着眼睛斜睨着灯光。

罗伯特的手朝着科林动了一小下。“现如今男人都在怀疑自己,他们恨自己,甚于他们之间彼此的恨。女人都拿男人当孩子对待,因为他们不能严肃认真地对待自己。”罗伯特坐在椅子扶手上,把手放在科林肩上。他的声音低沉了下来。“可她们爱男人。不管她们声称相信什么,女人爱的还是男人身上的侵略性和力量。这一点深入她们的骨髓。你就看看一个成功的男人能吸引到的所有那些女人吧。如果我说的不是事实,那么女人应该跳起来反对每一次战争。正好相反,她们乐于把自己的男人送去打仗。那些和平主义者,那些反对者,绝大多数都是男人。即便她们明明痛恨这一点,女人仍旧渴望着被男人所统治。这已经深入她们的骨髓。她们是在对自己撒谎。她们谈论着自由,梦想的却是囚禁。”罗伯特说话间轻柔地按摩着科林的肩膀,科林啜饮着他的香槟,盯视着前方。罗伯特的声音此时带上了某种朗诵的调调,就像个孩子在背诵乘法表。“是这个世界塑造了人们的思想。是男人塑造的这个世界。所以女人的思想就是由男人塑造的。从最早的童年时期,她们看到的这个世界就是由男人塑造的。现如今女人却开始对自己撒起谎来,于是到处都充满了混乱和苦恼。在家祖的时代却完全不是这个模样。他留下来的很少几样东西给我提了这么个醒。”

科林清了清嗓子。“令祖的时代也已经有主张妇女参政的人士了。而且我不明白你有什么好烦恼的。这个世界不是仍然由男人统治吗?”

罗伯特纵容地一笑。“可是统治得很糟。他们不相信自己是男人了。”

大蒜和煎肉的气味开始充满了房间。从科林的脏腑远远地传来一阵拖长的声音,就像电话里传出来的话语。他慢慢地俯下身来,脱离了罗伯特的手。“如此说来,”他说着站起身来,“这是个献给旧日的好时光的博物馆喽。”他的声音亲切友善,可又有些紧张和不自然。

罗伯特也站了起来。他脸上几何一样的纹路更加深了,而且他的微笑呆板、凝滞。科林暂时转身把空杯子放在椅子扶手上,待他身子刚直起来,罗伯特就一拳打在他肚子上,很放松很从容的一拳,如若不是这一拳当即就把科林两肺里所有的空气全都排空了的话,看起来还像是玩笑呢。科林弯腰弓背倒在罗伯特脚下,不断地翻腾,而且他拼命吸气的时候喉咙里发出类似大笑不止的声音。罗伯特把两个空杯子放回桌上。回来后他把科林从地上扶起来,让他弯下腰再直起来,如此做了数次。科林终于挣脱开来,在房间里踱着步,大口地吸着气。然后他取出一块手绢轻擦着眼睛,泪眼朦胧地越过家具怒视着罗伯特,罗伯特则点起一根香烟,朝厨房门走去。到达厨房之前,他转过身来,朝科林丢了个眼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