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口逃生的男孩 1975(第2/6页)

大卫再度开口:“他在笑哪。他真的是疯了。你说对不?”

吉米才一脚跨上水泥台阶,几双手就急急忙忙把他整个人扯上了月台。西恩看着吉米双脚腾空,再往左一甩,他的头则朝右歪去,半埋在胸前。被几双成年男人的巨掌攫住的吉米看起来毫无分量,仿佛他身体里净是些稻草;尽管他的两臂让人紧紧地抓住往上拉抬,尽管他的小腿骨让人扯着撞上了月台边缘,他始终把小球紧搂在胸前。西恩感觉到身旁的大卫抖得像一片风中的落叶,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西恩望着那几个忙着把吉米拽上月台的人。他们的脸上不再写着担忧与恐惧,甚至连几分钟前的那种惊惶失措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只看到愤怒,一张张五官纠结、狰狞无比的面孔仿佛随时会凑上去,咬下吉米身上一大块肉,然后把他活活殴打至死。

那几个人联手把吉米扯上月台后,手指仍深深地掐住他的肩头,一副不肯罢休,只是等着什么人来告诉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办的模样。这时,列车轰然入站,有人放声尖叫,接着又有人大笑出声——尖锐刺耳的咯咯声,西恩一下想到了围在浓烟滚滚的大锅前的巫婆——因为那竟是从另一边月台疾驶而过的北行列车,而吉米抬头直直地往拎着他手臂的那几个人眼底看去,仿佛在说:“你看是吧!”

大卫愣愣地站在西恩身边,发出一阵神经质似的尖声痴笑,然后便掩嘴吐了自己满手。

西恩转过头去,一时不知道该怎样来面对这一切。

当晚,西恩的父亲把西恩叫到地下室的工具房谈话。工具房不大,老虎钳与原本装在咖啡罐里的钉子和螺丝四处散放;一张伤痕累累的工作桌将空间一分为二,桌底下则整齐地码放着许多木板;榔头就挂在木匠腰带上,一如手枪躺在枪套里,而锯刀则用挂钩靠墙挂放。西恩的父亲颇有些木工底子,常利用假日帮邻居敲敲打打;这地下室就是他的工作间,他没事就下来钉鸟屋,做钉在窗边供太太养盆景的台架。西恩五岁那年的夏天,天气酷热异常,他父亲就是在这里挥汗锯出无数木板,同朋友在自家后院赶造了一座阳台。他想要图些清静时就会到这里来,或者,西恩知道,他生气时——气西恩,气西恩的母亲,或是气自己在糖果厂的差事时——也会一头钻进这地底的小房间。他亲手做的那些鸟屋——迷你版的都铎风格、殖民时代风格、维多利亚风格,或瑞士农舍风格——全都堆在工具房一角,数量多到他们除非搬到亚马孙河流域,才能找到那么多鸟来住这些鸟屋。

西恩坐在一张老旧的红色高脚椅上,手指不停地探着一把厚重的黑色老虎钳的内侧,感觉着积在那里的陈年机油和锯末,直到他父亲开口制止:“西恩,你到底要我跟你说多少遍?”

西恩抽回手指,将上头的油污搓到另一只手的手心。

他父亲拾起散落在工作桌上的几颗铁钉,将它们扔进一个黄色的咖啡罐。“我知道你喜欢吉米·马可斯,但从今天起,你要跟他玩就得待在屋子附近玩。我说的是我们家,不是他家。”

西恩点点头。他父亲一个字一个字说得那么慢,那么清楚,仿佛每个字上都绑了一颗小石子,他知道再怎么争辩也没有用。

“我这么说你都懂了吧?”他父亲把咖啡罐推到右边,低头看着西恩。

西恩点点头。他望着父亲缓缓搓掉沾在指尖的木屑。

“这样要多久?”

他父亲伸手,抹去嵌在天花板上的一个挂钩上的灰尘。他再度搓揉指尖,然后把那一小团棉絮似的灰尘往桌底的垃圾桶里一弹。“这么说吧,要很久很久。还有,西恩?”

“嗯?”

“你也不必找你妈去说这件事了。看你们今天捅的那堆娄子,她根本就不希望你再和吉米一起玩了。”

“其实他本性并不坏啊。他只是……”

“我也没说他坏,他只是野了点儿。你妈这辈子也真是受够了。”

西恩注意到他父亲说出“野”这个字的时候,脸上似乎闪过一道光。他知道在那一刻,他父亲似乎又变回了当年那个比利·狄文。西恩早就从叔叔阿姨们的对话中陆陆续续拼凑出当年那个比利·狄文的模样。“老比利”,他们是这么称呼他的,寇恩叔叔有一次还曾带着满脸微笑称他是“狠小子”;但当年那个老比利早在西恩出生前几年就消失了,由眼前这个沉默谨慎、有着一双做过无数间鸟屋的灵巧大手的男人取而代之。

“今天说过的话你可别忘了。”他父亲说道,然后拍拍西恩的肩膀,示意谈话到此结束。

西恩从椅子上跳下来,缓步走过阴凉的地下室,脑袋里却不住地在想,他喜欢和吉米玩在一起的原因,是否也是他父亲喜欢和马可斯先生混在一起,从周六喝到周日,笑得太用力太突兀的理由;还有,是否这就是他母亲一直害怕的东西。

几个星期后的一个周六早晨,吉米与大卫·波以尔突然出现在狄文家门口。吉米的父亲并没有同行。西恩还在吃早餐,突然听到有人在敲后门。他母亲去开了门,然后用一种礼貌而疏远的口气——通常她在不确定自己到底想不想见到来人时会用这种口气——说道:“早安,吉米。早安,大卫。”

吉米今天显得有些沉默。平日那种疯狂的精力暂时不见了踪影,仿佛让人硬生生塞回了他的胸膛,蛰伏在那里。西恩几乎可以感觉到那股精力在吉米的身体里蠢蠢欲动,也感觉得到吉米正在极力按捺。吉米看来更黑更小了,仿佛就等人拿针戳他一下,他立刻就会爆裂开来。西恩不是第一次看到他这副模样。吉米向来就是这样阴晴不定。但西恩始终不明白,始终纳闷不已:吉米到底有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或者,他的脾气就像感冒,或是他母亲那些不请自来的亲戚,要来的时候你赶也赶不走。

每当吉米这副模样的时候,也正是大卫·波以尔最惹人厌的时候。大卫·波以尔似乎把取悦身边的每一个人当成自己的责任,结果却往往适得其反,他愈努力,大家就愈烦他。

不一会儿,三人就并肩站在了狄文家门外的人行道上,试着想出一些打发时间的办法。吉米心事重重,而西恩才睡醒没多久,脑袋里还是一团混沌。眼前是漫长的一天,但西恩家这条街的尽头却是不能跨越的界线。大卫说道:“嘿,你们知不知道狗为什么舔睾丸?”

西恩与吉米都没开口。老掉牙的笑话了。

“因为它舔得到呀!”大卫·波以尔一阵尖声怪笑,还捧着肚子,一副笑得肚子疼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