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消失在太空中(第3/6页)

警察的眼神,他突然意识到。包尔斯警官。他的眼神总是带着那种窥探的意图,企图看穿他,看进他的脑海里。那抹流窜的微笑突然又回到吉米的脸上了,像一艘小艇似的,起伏不定,大卫感觉自己那个空荡荡的胃似乎也跟着弹跳晃动了起来,仿佛也在海上。

他连着咽下好几口口水,然后用嘴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还好吧?”威尔问道。

大卫举起一只手。只要所有人暂时都闭嘴不要说话我就没事了。“嗯。”

“你确定吗?”吉米说道,“你脸色都发青了哪。”

胃里那股酸液倏地随着一阵痉挛往上冲,他感觉自己的喉头瞬间锁住了,接着又蓦然大张,无数汗珠霎时自他额上的毛细孔里蹿出来。“妈的。”

“大卫。”

“我不行了。”他说道,感觉又一股酸液正蓄势待发,“真的。”

威尔说道:“好,好。”然后便溜下座位,让路给大卫。“从后门出去。修伊不喜欢人家把马桶吐得乱七八糟的。知道吗?”

大卫跌跌撞撞地下了桌,威尔一把揪住他的肩膀,让他转了个方向,引导他看清楚台球桌后方的那扇门。

大卫往门那边摸去,一路挣扎着踩稳脚步,左脚然后右脚,左脚然后右脚;但门却依然像长了脚似的,忽而在左忽而在右。那是一扇不起眼的深色木门,橡木上头原本漆了黑色的油漆,却早已让岁月撞出了不少沧桑的坑疤。大卫突然感觉室内燥热不堪。他一路摇摇晃晃地往后门摸去,一屋子黏湿浓浊的热气不停地朝他袭来;终于,他摸到了黄铜门把,冰凉的金属给他带来些许慰藉。他转动门把,推开了门。

第一个映入他眼帘的东西是杂草。然后是河水。他勉强往前走了几步,一时无法适应眼前这片无尽的黑暗;然后,像是事先安排好的似的,门上的一盏小灯突然亮了,昏黄的灯光悠悠地照亮了他脚下一块裂痕斑斑的沥青地。他听到从头顶上空的托宾桥上不断传来车子驶过的隆隆声与喇叭声,突然间,那阵恶心欲吐的感觉消失了。或许他没有自己想的那么不舒服。他深深地吸进一口冰凉的夜间空气,举目四望。在他左手边的空地上,有人在那里堆了许多已经腐烂得差不多了的木板和几只生锈的捕虾笼;其中几只捕虾笼上有好些狰狞的大洞,仿佛曾遭到过鲨鱼攻击似的。大卫有些纳闷,在离出海口这么远的河岸上怎么会出现捕虾笼,但他随即确定凭自己这颗醉醺醺的脑袋根本不可能想出个所以然来。木板堆再过去不远处是一道铁丝网墙,生锈的程度和捕虾笼不相上下,一格格的铁丝倒成了野草攀爬蔓生的天堂。至于他的右手边则是一大片长得比人还高的杂草,沿着那条破旧龟裂的砾石道足足蔓延了有二十码之远。

大卫的胃部再度一阵痉挛,这最新一波上涌的酸液来势汹汹,瞬间便涌上了他的喉头。他跌跌撞撞地往河边冲,还来不及站稳,胃里积压了一天的恐惧、雪碧与啤酒便一股脑地冲口而出,哗哗地泼进了油腻腻的河水里。全都是液体。他胃里除了这些液体别无他物。他甚至不记得自己上次进食是什么时候的事。但在这些发酸的液体终于离开他的身体落进水里后,他感觉好多了。他感觉夜晚渐深的凉意窜上了他的发际。一阵轻柔的微风自河面升起,徐徐往岸边吹过来。他跪在那里,等着下一波痉挛来袭;但他其实知道大概就是这样了。他感觉自己体内一切秽物都已然被他排出体外。

他抬头看着漆黑的桥底。桥上一片车水马龙,有人要出城,有人要进城,但所有人都一致行色匆匆,焦躁不耐。也许他们或多或少都明白,自己就算披荆斩棘赶回家里,家里也未必能让他们觉得好过些。其中半数的人回到家后注定还是得出门——或许是去超市买样先前漏买的东西,或许是去酒吧,去录像带出租店,去餐厅外头再度加入人龙,排那永远也排不完的队。而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排队是为了什么?我们到底在期待些什么,期待要往哪里去?为什么我们到了目的地后,却又总是不如先前预期的那般快乐满足呢?

大卫注意到他右手方向靠岸停放着一艘有舷外马达的小船,让人绑在一块狭小寒酸得实在没有资格称作码头的破旧木板上。应该是修伊的船吧,他想,突然让脑海中浮起的画面逗弯了嘴角——顶着一头漆黑的乱发、瘦得活像具骷髅似的修伊驾着这艘小船,在油腻腻的河水上载浮载沉。

他举目四望,再度回头观察了一下那些木板和丛生的杂草。难怪失态的酒客会选择来这里呕吐。这是个完全与世隔绝的角落。除非拿着双筒望远镜站在河对岸,否则从其他方向根本无从窥见这里的动静。而且这里还静得出奇。桥上隆隆的声音遥远而模糊,齐人高的杂草过滤掉一切多余的声响,只剩海鸥的嘎嘎哀鸣与淙淙的水声。如果修伊够聪明的话,就该把握时机,把店后这片临水的空地整理一下,找木匠盖个露台,定叫近来纷纷入驻艾米罗丘的雅痞们趋之若鹜——雅痞大军一旦攻陷东白金汉,切尔西区显然将会是他们下一个目标。

大卫又连吐了几口痰,然后用手背抹了抹嘴角。他挺腰站直了,决定待会儿要跟吉米和威尔说清楚,他一定得先吃点儿东西才能再继续喝下去。他并不挑食,只要是能先垫垫肚子的东西都行。他一转身,却看到他们就站在那扇黑木门前,威尔在左,吉米在右,两人身后的门紧紧关上了。他俩的表情看起来实在有些好笑,大卫心想,像两个按地址送来一车家具的工人,一下却让眼前这片蔓生的草丛搞糊涂了,不知道该把东西卸到哪里去。

大卫说道:“嘿,你们两个是怕我栽进河里去了,特地出来看看的吧?”

吉米举步朝他走来,门上那盏小灯突然间又熄灭了。吉米的身影一下消失在黑暗中,只剩从桥上投射下来的灯光偶尔扫过他的脸。他缓缓前进的身影就这样一路在光与影中穿梭。

“让我来跟你说说雷伊·哈里斯的事吧。”吉米说道;他的声音低沉柔和,大卫不禁往前倾过身子。“雷伊·哈里斯是我的好兄弟,大卫。我坐牢的时候他不时会来探监。他甚至常常会去探望玛丽塔、凯蒂和我的母亲,看看她们有没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地方。他这么做是想要让我把他当作朋友,但真正的原因却是罪恶感。他捅娄子让警察逮住了,却出卖我以求自保。所以他有罪恶感。他觉得很对不起我。但就在他不时来探监几个月后,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吉米在大卫面前停下脚步,下巴微微扬起,定定地瞅着大卫的脸。“我发现我喜欢雷伊。我发现自己真心喜欢他的陪伴。我们什么都能聊,我们聊棒球,聊足球,聊上帝,聊书,聊我们的妻子家人,聊政治,只要你说得上来的我们都能聊。雷伊就是那种什么都能聊的家伙。他对什么事情都有兴趣,真正的兴趣。这真的很少见。然后玛丽塔死了。你知道吗,她死了,而他们不过就派了个狱卒到我牢房里,丢下一句:‘嘿,某某号囚犯,很抱歉,你太太昨天晚上八点十五分的时候过世了。她死啦。’——可是你知道吗,大卫,你知道关于她的死真正让我痛不欲生的是哪一点吗?那就是,她不得不一个人孤零零地走。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在想:谁不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啊?话说得没错。在你真正咽气的那一刹那,没错,你是一个人,那一程谁也没法陪你。但我的妻子得了皮肤癌。她花了六个月的时间慢慢地死去。而我原本该在她身边陪着她的。这一程我还能陪着她走。陪着她慢慢死去。结果我却不在她身边。雷伊,一个我还蛮喜欢的家伙,从我和我妻子身上夺走了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