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斯蒂芬(第2/3页)

“谢天谢地。你来楼下干什么?”他的肩膀在抖动。不太对劲。我慢慢地靠近他。他的胳膊下夹着什么。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起初我看不清那是什么,伸手去摸,手指一碰到毛发便立即缩了回来,毛皮裹着的肉身余温尚存。它是某种动物,一定刚刚咽气。他换了个姿势,我看出来了,那是只猫。我感到无法站稳,忘记了寒冷和刺痛我光着的脚掌的石子,喊道:“把它放下来,马克。放下它。我们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嘀咕着,但是我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也无法在黑暗中看到他的眼神。

“把钥匙给我。”我翻着他的大衣口袋,竭尽全力不让自己蹭到那只猫。当我的手指握到了金属物体时,我终于松了口气。我不该把他一个人丢在那里,但我认为自己当时根本无法将他扶进公寓。“放下那该死的东西,在这儿等着。我两分钟后就回来。”

我奋力地冲上楼,一阵从未有过的恐慌敲打着我。我的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真糟糕。简直是太糟糕了。是什么让他想要把那只死猫捡起来呢?他跑到大街上就是为了找它吗?

我抓起浴巾,迅速穿好衣服——我的牛仔裤还是湿的,不过根本顾不得了——收拾好其他物品,又跑回到他身边。

当我返回的时候,他稍微清醒了些,而且已经把那只猫扔到了庭院的角落里。当我费力地弄掉他衣服上最大片的污物、不时地因为腐烂的肉味感到恶心的时候,他什么也没对我说。我又问他究竟是怎么想的,他低声说以为它还活着所以想去救它。我可以原谅他在郊区快线车站的荒谬行为——拒绝像其他人一样蒙混通过十字转门闸机;他总是这样,为他的道德准则感到自豪——可我并不确定是否能原谅他向那家人乞讨的行为。马克吓到他们了。他也吓到我了。幸亏他们没有叫警察。如果一个双目圆睁、满脸胡楂、袖子上沾满了猫毛的男人走近我,我也会交出钱包的。更糟的是,马克竟然对他们的恐惧不以为意,还因他的所作所为得意扬扬:看,斯蒂芬,这世上还是好人多。

这段回忆使我感到恶心,腹内的胃酸让我阵阵作呕。我悄悄溜出座位,艰难地朝机舱尾部的洗手间走去。坐在过道另一边的马克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屏幕,手指按住耳机。当我经过时,他没有抬头。

总算顺利地进入了洗手间,我锁上门,坐在金属坐便器上,盯着从垃圾桶溢出的一堆肮脏的擦手巾。恶心的感觉已经减轻了,但胃里还是一阵翻腾。还有不到八小时我们就能到家了。在出发之前,我曾设想旅行归来的心情一定会非常放松,精力充沛,对生活充满信心,有足够的火力去抵御那些入室抢匪的挥之不去的幢幢黑影。我琢磨着,或许可以对他说我非常想见海登(这是真的),然后开车去蒙塔古的父母家住一阵子。他们计划周日把海登送回来,我可以简单地说我想亲自去接她。我可以——或者更重要的是,我应该一回去就把马克一个人留在家里吗?不行。他的状态不好。我迟早都要面对那个房子;躲到蒙塔古不过是在拖延时间而已。除非,一个声音小声地说,你别回去。

之后我感到无比惭愧。我怎么可以这样想?坐在洗手间里,那个臭气熏天的洗手间里,我下定了决心。无论马克经历了什么,这都是我们的问题。虽然我还在怨恨他遭到入室抢劫时的举动,但那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原谅他当时的所作所为。我爱他。这毫无疑问。至于他那反常的行为——虐待死猫、骚扰那家人,也许就是长期缺乏睡眠、创伤后应激障碍和压力过大导致的。我站起身,凝视着水池上方有些变形的镜子中的自己。我们一起经历过海登出生后最困难的第一个月;我们共同创造了一个生命。我早就知道他饱受创伤,我早就知道自己陷入的是怎样的境地。你没有从孩子的离世中解脱。你不能逃避自己的过去。我希望我可以说不是自尊心的原因,但是我并不诚实。没有人看好我们的感情,我的父母、朋友,尤其是卡拉。我必须要证明他们错了。

我离开了洗手间,这次在回座位的路上,我拍了一下马克的肩膀。他猛地一回头,看到是我后便放松地笑了笑。我想告诉他,坐在我旁边的那个人想要和他换座位,可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分开几小时没什么大不了。

“你在那边还好吧?”他问。

“很好啊。”

虽然光线很暗,我还是仔细地看着他的脸,寻找反常的迹象。坐在他旁边的女人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女人们都喜欢马克,她们一直都是。

“斯蒂芬,在机场发生的事我很抱歉。”

“在机场?”啊,糟了,我想,难道他还做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在机场怎么了,马克?”

“你知道的,我蒙头大睡,让你一个人搞定所有的事。”

“哦。这样啊。没关系。”

“有关系。真的。”他冲我咧着嘴坏坏一笑,“人家错了啦,斯蒂芬。”我笑起来,感到很温馨,想起了去巴黎的轻轨上那个蹩脚的歌手。他都能开玩笑了,至少可以说明他没事了。

“试着睡一会儿吧。”他在我手上亲了一下,于是我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我感到轻松下来,几乎可以说服自己是我把猫的事小题大做了。毕竟,那时我刚醒。我吓了一跳,有些神志不清。也许我本来就记错了。或许他真的以为还能救它。让自己平静下来之后,我几分钟就睡着了。

德国的金发帅哥在飞机着陆时将我唤醒。他肯定在我睡觉时从我身前跨出去到过洗手间——新刮了胡子,还换了件干净整洁的白衬衫。大家都陆续地下了飞机,我在出口外紧张地等着马克一起走。两天没刮的胡子让他看起来很憔悴、衰老,但他似乎比前一天镇定了些,不再那么烦躁不安、心慌意乱了。我们在排队安检和取行李时都没怎么说话,大多数时候只是像两个彬彬有礼的陌生人一样客套寒暄:“睡得好吗?”“早餐是不是太难吃了?”“我们要不要在转机去开普敦前喝点咖啡?”

一大簇铝膜气球在机场到达大厅隔离带外面的人群上空跳动着,我的精神一下子受到了鼓舞。这里太热闹了,到处都是喧闹声和缤纷的色彩;在灰蒙蒙的地方待过之后,我再次感受到真实的生活。有人尖叫了一声,我们都吓了一跳,然后我看到德国帅哥跑向一位女士,她手里抓着一大把拴着气球的彩带。她至少比他胖四十斤,可是他轻而易举地就抱起她转了一圈,他们俩大声笑着。他们接吻了,周围的人笑着鼓掌,气球缓缓地飘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