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蔽月

托便宜师父宿游风的福, 闻衡以前在山谷中与他过招切磋时,总是秉持着“攻其薄弱”的意识,专朝他右侧断臂处下手, 却总被宿游风用同一招反手打回来。久而久之, 闻衡吃够了教训, 便在他原先掌法的基础上加以改动完善,创造了一式左手剑法,专门用来在右手不便时回击对手,这就是“雪重折竹”。

当年宿游风千里追杀冯抱一, 两人决斗之时,宿游风被冯抱一废了一臂, 冯抱一被宿游风伤了左眼, 最终落得个两败俱伤的结局。宿游风对这一战印象很深,常拿来跟闻衡念叨,师徒两个模拟如何拆招, 然而练来练去,却发现这招几乎无解——除非拼着舍去一臂,以“雪重折竹”回击。

冯抱一千算万算,万万没想到最后竟会栽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崽子手中。闻衡好像是上天专门派来克他的,正如上次意外折戟一般, 这次失手也是莫名其妙, 他明明全压盘制了闻衡,可还是被那小子抓住了极细微的疏漏,一举翻盘。

“宿游风……”他声音中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嘶哑道,“你竟认得他……”

闻衡朝他欠了欠身,坦然地直视着他, 平静道:“家师托我向阁下问好,许久不见,甚为思念。”

冯抱一身居内卫之首,位高权重自不必说,甚至足以左右帝王圣命,若说世上还有什么让他畏惧的人、忌惮的事,闻衡也只能想到他出身的昆仑步虚宫,还有曾追缉他以至两败俱伤的宿游风。

鲜血从指缝间不断涌出来,不知是疼的还是真被闻衡猜中了,冯抱一的手指正不自觉地微微颤抖,仅剩的一只眼掩藏在阴影下,目光阴寒得像是结了冰,恨不得当场扼断闻衡的喉咙,又被他方才的几句话震慑心神,一时间别无动作,竟与闻衡僵持住了。

正在此刻,背后风声凛冽,一柄长刀自他头顶阴影倏然斩落,斜擦着冯抱一的衣角急速掠过,寒光如练,仿佛一刀劈开了夜色,却是薛青澜到了。

这一刀虽然从后方来,却并不算隐蔽,冯抱一轻易就能察知闪避,出手的人也没打算一击即中,然而其中浓重的警示威胁意味令人无法忽视。

他站在屋脊向下看去,庭院中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人,全是他带来刺杀的内卫。而方才的打斗声早已惊动隔壁鹿鸣镖局,隔壁宅院角门打开,已经有好几个镖师正提着灯闻风赶来。

刀锋被月光勾成一条细长直线,薛青澜挥刀指向冯抱一,刀尖稳稳地对准了他的鼻尖。他不像闻衡那么端得住,打斗了这么久,眼底早已杀意毕现,冷冷道:“带着你的人滚出去。”

冯抱一单只独眼转向他,又移向闻衡,心内飞快地盘算。闻衡武功绝佳,只是缺乏临阵经验,要压制他容易,强杀他却很难。而且有薛青澜和范扬这些帮手在,他要是消耗得太多,杀了闻衡恐怕也很难全身而退,更别说还有个躲在暗处的宿游风虎视眈眈。这一伙人都邪性得很,看似薄弱,实则每一个都是难啃的骨头,与其硬碰硬,不如暂且抽身,再想个更周全的办法徐徐图之。

他脑中念头急转如电,顷刻间就有了决断,大袖一拂,对闻衡道:“代我向尊师问好,来日必定有再见之时。”说罢双足轻点,飞身而下,竟不再管手下人死活,径自飘然离去。

闻衡面朝夜空朗声道:“好走不送,敝师徒自当恭候阁下大驾。”

“当啷”一声,薛青澜扔了刀两步扑到他面前,仿佛瞬间脱去了一层冰铸的壳子,喜怒哀乐全都鲜活起来,捧着闻衡的手臂惊怒道:“你跟他废什么话!伤得如何?痛不痛?”

看表情他才像是受伤的那一个,闻衡忍不住抬手捏了捏他的后颈,安慰道:“没事,痛得不厉害。”

“手都断了还说没事,你糊弄鬼呢?”薛青澜拧着眉头道,“略忍着些,我替你正一正骨头。”

闻衡都没来及答话,他已单手按住闻衡右肩,猝然发力,“喀拉”一声徒手将错位的关节掰回原位。

“唔!”

这一下复位剧痛无比,饶是闻衡忍耐力极强,额上也霎时密布了一层细碎冷汗,唇边溢出难以自抑的闷哼,薛青澜立刻搀住他,道:“我带你下去。”

闻衡半边身体重量都搭在他肩上,嗓音因疼痛而略显虚弱,左手却仍旧沉稳有力,摁住了他急匆匆的步伐:“不忙,且等一等。”

他扬声朝院中的范扬吩咐道:“要走的便放他们走,叫他们把同伴一起带走,别丢在院中给我添麻烦。”

范扬酒意早醒了大半,心中明白今夜这一战十分紧要,或许对闻衡的影响也极大,因此分外谨慎。内卫训练有素,见范扬没有要斩尽杀绝的意思,立刻背负起死伤的同伴翻墙离去。他们前脚消失在深巷之中,镖师们后脚即刻赶到,见庭院青砖洒血,桌椅倾倒,一片狂风过境后的惨状,纷纷大吃一惊,问范扬道:“总镖头,这是出了什么事?”

闻衡后退半步,在屋脊上坐下,低声道:“与其下去听他们吵闹,不如在这里清清静静地坐一会儿。”

薛青澜还在担心他手臂伤势,却也明显察觉到闻衡此刻心情不好,需要暂时远离人群,安静地放纵情绪,甚至消沉片刻。

他没有听到闻衡与冯抱一的交谈,但这个人的出现,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都势必会令闻衡重新坠入过往的噩梦,而他能做的唯有向深渊伸出一只手,等待着闻衡挣脱黑暗,或者自己跳下去陪他。

“好。”薛青澜挨着闻衡坐下,将他皱起的衣摆展平,轻声道,“那等他们都走了,我们再回去。”

闻衡笑了一下,面上还是冷的,可融化在月色里的目光如水,温柔地自他脸上掠过:“别担心。”

薛青澜握着他的手臂,小心地挽起衣袖,替他查看伤势,一边道:“衡哥,你总是说没事,不叫旁人替你担心,但你究竟有没有事、伤的重不重,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又岂会因为你一句话就真的不担心了?”

闻衡很少被他这样认真地反驳,乍闻此言,不由一愣,随即被薛青澜按到痛处,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你看,”薛青澜低头往他红肿的伤处吹了口气,“其实还是疼的,对不对?”

闻衡本来是疼得一激灵,可被他这么一吹,手臂反而泛起酥酥的痒意,好似一层柔软的绒毛从他心尖上蹭过,霎时从脊椎骨麻到后脑勺,五指无意识地蓦然收紧,攥住了薛青澜的手腕。

薛青澜奇怪地抬眼问道:“怎么了?”

闻衡艰难地道:“吹气……似乎是骗孩子的,没什么用。”

不知道是不是今夜喝了点酒的缘故,薛青澜比平时格外灵醒敏锐,他看了闻衡片刻,忽然笑了起来:“衡哥,你是不是怕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