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天|

一天快要结束的时候,瑞莎终于轻松了一些。她在八小时里上的都是同样的课。通常她负责教授政治必修课,但今天早上她收到教育部在学校里公布的指示,命令她遵守停课计划。莫斯科的所有学校似乎都收到了这些指示,并立即执行;明天恢复正常上课。指示规定,她必须花一天时间与每个班进行讨论,讨论的内容就是斯大林如何爱这个国家的孩子们。爱本身就是一堂政治课。没有什么爱比领袖的爱更重要,因此,对领袖的爱也同样最重要。作为这种爱的一部分,斯大林希望提醒所有的孩子们在日常生活当中采取基本的预防措施。他们在过马路前应左右张望两次,乘坐地铁也应保持小心,最后,不可在铁路上玩耍——这一点尤其要强调。在过去一年当中,出现过几起铁路悲剧。在这个国家,孩子的安全最为重要。孩子就是未来。他们还为孩子们做了一些略显可笑的示范。最后,每个班级都进行了一次小测验,以确保学生们已经理解所有信息。

谁最爱你们?正确答案:斯大林。

你们最爱谁?

正确答案:见上。

(错误答案被记录下来)

你们不应做什么?

正确答案:在铁路上玩耍。

瑞莎只能推测,官方的这道最新命令背后的原因是政党担心人口水平。通常来说,她的课都很索然无味,可能比其他学科更加无聊。尽管不指望学生们在成功计算出数学方程式时鼓掌叫好,但对于她说出任何关于最高统帅斯大林、苏联或者世界革命前景的宣言时,他们一定要拍手称赞。学生们相互竞争,没有人愿意自己的表现落后于他人。每隔五分钟,全班都会停下来,孩子们站起来,用脚跺着地板,要么就用拳头击打桌面,瑞莎这时理所当然地也站起来,加入其中。为了防止擦痛手掌,她在拍手时,手掌几乎碰触不到,相互稍微滑擦一下,装出热情洋溢的模样。最初的时候,她怀疑孩子们是否喜欢这种喧嚣的行为,并利用各种机会打断。但她后来意识到事情并非如此。他们都很害怕,因此纪律从来就不是个问题。她几乎不需要提高嗓门,也无须恐吓威胁他们。即使是六岁的孩子都明白,蔑视权威、抢先发言是在冒生命危险。

尽管班级规模较大(如果不是因为战争对人口造成的重大破坏,班级规模可能会更大),但瑞莎一开始就坚持记住了每个学生的名字。正因如此,她对每个学生都非常关心。但很快她就注意到,她能够叫出每个学生的名字反而让他们产生一种特殊的不安,仿佛这里面暗藏着某种威胁:

如果我记住你的名字,我就可以公然指责你。

这些孩子已经领略匿名的价值,瑞莎意识到,他们更希望她对自己的关注越少越好。不到两个月之后,她就不再喊他们的名字,回到用手指点的方式。

但她几乎没有理由抱怨。她任教的这所学校——第七中学碰巧是国家教育政策的一个典范。这是一所建立在粗短混凝土支柱上的长方形建筑,经常被拍成照片,得到广泛宣传。学校的创办者不是别人,正是尼基塔·克鲁什切夫,他在新体育馆发表演讲,新体育馆的地面打着厚厚的蜡,他的保镖为了避免滑倒,不得不小心翼翼。他声称,教育必须适应国家的需要。而这个国家需要的就是具有高度生产力、年轻健康的科学家、工程师以及奥运会金牌运动员。这个教堂大小的体育馆紧挨着主楼,比学校本身更宽敞、更深长,体育馆里设有一个室内跑道以及一系列垫子、铁圈、绳梯和跳板,通过课程表安排,所有这些都得到很好的利用,每一个学生不论年龄和能力,每天都要在这里训练一小时。瑞莎对他的演讲以及学校设计背后的含意总是非常清楚:这个国家不需要诗人、哲学家和牧师。它需要可以衡量和量化的生产力,需要能够以秒表计时的成功。

在同事当中,只有一个人算得上是瑞莎的朋友,他就是伊万·库兹米奇·朱可夫,一位语言和文学教师。瑞莎不清楚他的确切年龄,他不肯说,但看上去应该在四十岁左右。他们之间的友谊纯属偶然。有一次伊万不经意地感叹学校图书馆之狭小——在地下室紧挨着锅炉房的一间像壁橱一样的房间,房间里堆着小册子、过期的《真理报》、被许可的文本,没有一部外国作家的作品。听到他这么说,瑞莎低声让他小心一点。这一句耳语开始了一段本来不太可能的友谊,在她看来,鉴于伊万直言不讳的习惯,这段友谊可能不太明智。其他老师都相信在他的地板下面一定藏有禁书,更恶劣的是,他自己也在创作,并将颠覆性的内容偷偷传到西方。的确,他曾经借给她一本《丧钟为谁而鸣》的非法译本,整整一个夏天,她不得不在公园里读完这本书,永远也不敢把它带回自己的公寓。瑞莎之所以还敢于与他保持这种友谊,是因为她自己的忠诚从未受到过于详细的检查。她毕竟是国家安全部军官的妻子,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包括一些学生都知道。按理来说,伊万应该保持距离。但他无疑对瑞莎感到很放心,他推断,如果瑞莎想举报他的话,早就这么做了。因为瑞莎曾多次听到他大放厥词,而且向自己的丈夫举报他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因此,结果就变成在所有同事当中,她唯一信任的人就是最让人怀疑的那个男人,而他唯一信任的人是最不应信任的那个女人。他已婚,有三个孩子,但她仍然怀疑他爱上了自己。她并不老想着这件事,她希望为了他们俩,他最好也不要老想着这件事。

在学校大门口外面的马路对面,里奥站在一栋低层公寓的走廊上。他脱下制服,换了便衣,这身衣服是他从工作单位借来的。在鲁布央卡,有许多衣柜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零碎东西:外套、夹克、裤子——什么尺寸和品质的衣服都有,就是为了便衣这个目的所准备的。里奥从没想过这些衣服来自何处,直到他在一件棉衬衫的袖口上发现一块血渍,他才明白这些是在瓦索诺夫耶夫斯基巷被枪决的那些死刑犯的衣服。衣服当然被洗过,但有些污渍还很顽固。里奥穿了一件长及脚踝的灰羊毛外套,一顶厚重的皮毛帽子拉至前额,他相信就算妻子偶尔朝自己这个方向匆匆一瞥,也不会认出他来的。他一直靠跺脚来保暖,不停地看自己的手表,这是一块“宝杰”不锈钢表——他妻子送给他的生日礼物。现在离她下课没有多长时间了,他瞥了一眼头顶上的灯,伸手抓了一根废弃的拖把,砸碎灯泡,走廊陷入黑暗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