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瑟斯古德这个学校里的其他人,对吉姆的看法却不那么一致。钢琴家马特贝先生的阴魂不散。女舍监站在比尔·罗奇一边,认为吉姆了不起,需要特别照顾:他的背那么驼,可是却行动自如,真是奇迹。马乔里班克斯则说,他是在喝醉酒的时候被公共汽车压的。也是马乔里班克斯,在吉姆表现突出的那次教职员板球赛上,指出那件厚运动衫可能来历不明。马乔里班克斯不是板球队员,但是他与瑟斯古德一起走过来看比赛。

“你认为那件运动衫来路是正大光明的,还是顺手牵羊来的?”他大声问道。

“里奥纳德,这话可太不公道了。”瑟斯古德责备道,一边不断地拍着他的猎犬的侧腹,“咬他,琴妮,咬这坏人。”

但是等到瑟斯古德回到书房里的时候,他已没有笑意,老是觉得放心不下。冒充牛津大学出身的人,他能对付,就像他自己念书时,遇到过不识希腊文的古文老师和不懂神学的牧师一样。这种人在证据面前知道瞒不过去,就会支持不住,最终痛哭流涕,自动告退求去,或者愿意降薪留职。但是真正有成就却隐姓埋名的人,他还没有碰到过,不过他知道自己是不会喜欢他们的。他查了一下校历,就打电话给斯特罗尔和梅德莱介绍所里一个叫斯特罗尔先生的人。

“你到底想要了解什么?”斯特罗尔先生大声叹了一口气说。

“也没有什么特别要了解的。”瑟斯古德的母亲在刺绣,假装没有在听,“只不过是,既然要一份书面简历,那就得要完整,不要有遗漏。何况我们付了中介费。”

这时瑟斯古德忽然想,是不是把斯特罗尔先生从沉睡中叫醒过来以后,他又睡着了。

“非常爱国的家伙。”斯特罗尔先生终于开腔道。

“我并不是因为他爱国才聘请他的。”

“他一直没工作,”斯特罗尔细声细气地说道,声音好像是从烟雾腾腾中透过来的,“住了院。脊髓的毛病。”

“这话不错。但是我想他过去二十五年里总不见得都是住在医院里吧。真讨厌。”这最后一句话,他是对他母亲说的,他的手掩着话筒。他这时忽然觉得斯特罗尔先生又睡着了。

“你只雇用他到这学期末,”斯特罗尔轻声说,“你如果不喜欢他,到时候辞退他就得啦。你要的是代课老师,给你的也是代课老师。你说要便宜,给你的也是便宜的。”

“话虽是这么说,”瑟斯古德理直气壮地反驳,“可是我付了你二十镑金币的介绍费,我的父亲跟你来往已有好多年了,你们总得给我一定的保证呀。你在这里是这么写的——我读给你听——你在这里是这么写的:‘受伤前曾在海外任职,从事商业和勘探工作。’把一辈子的工作用这么一句话带过去,未免太含糊了,你说是不是?”

他的母亲一边刺绣,一边点头。“可不是?”她大声接腔道。

“这是第一点。我还要说一点——”

“别多说了,亲爱的。”他母亲提醒他。

“我知道他一九三八年在牛津待过。他为什么没有念到毕业?出了什么事?”

“我好像记得那时候大家都中断了学业,”斯特罗尔先生隔了好久以后又说,“只是你太年轻,恐怕记不得了。”

“这么多年他总不可能是在监牢里。”他母亲在沉默了很久以后又说,一边仍低着头刺绣。

“他一定是在别的什么地方。”瑟斯古德郁郁不乐地说,眼光越过大风吹刮的花园,呆呆地朝着大坑那边看着。

在整个暑假里,比尔·罗奇轮流在他爸爸和妈妈那里住,很不自在,他也始终惦记着吉姆:不知他的背疼不疼;他现在没有课,只有半个学期的薪水,不知在干什么活儿挣钱;尤其是,下学期开学后,他是不是仍在那里任课。因为比尔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觉得吉姆生活在地球的表面上很不平稳,随时随地都可能掉下去,深不见底。他担心吉姆像他自己一样,没有自然的地心吸力吸住他。他回忆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特别是关于吉姆问他有没有朋友的话,他很担心,生怕就像自己辜负了父母的慈爱一样,也辜负了吉姆的情谊,主要是因为他们之间年龄的悬殊。因此,吉姆可能已经到别的地方找友伴去了,他仿佛看到了吉姆的浅灰色的眼睛在别的学校东寻西觅。他也想像,吉姆像自己一样,也曾经有过自己所爱恋的人做了对不起他的事,因此想找个人来代替。但是想到这里,比尔·罗奇的想像力进了死胡同:他对于成年人怎样互相爱恋无法想像。

除了瞎想以外,他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他查看了一本医学书,又向他母亲打听关于驼背的情况,他很想偷一瓶他父亲的伏特加酒,拿到瑟斯古德学校当做礼物,但是他又不敢。最后他母亲的司机把他送到可恨的台阶上时,他连再见也不说一声,就拼命地飞快跑到大坑的顶上。看到吉姆的拖车仍在下面老地方,觉得无限地高兴,只是拖车比以前更脏了,旁边还新翻了一块地,大概是种过冬的蔬菜的。吉姆正坐在车门踏板上向他憨笑,好像他已听到比尔来了,在他出现在坑边之前就摆出欢迎的笑容似的。

就在这个学期,吉姆给罗奇取了一个外号。他不再叫他比尔,改称大胖。他没有说明原因,而罗奇呢,也无法反对,在取名字的事情上一般都是这样。罗奇则以吉姆的监护人自命,他心中自称是摄政王,代替吉姆的那个离去的朋友,不管那朋友可能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