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二重身之时 5

“那么——”

主人的语调严肃而淡漠,与“哄笑之面”的表情全然不相称。

“正如方才我提过的那样,五年前内人亡故……恐怕这给我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我开始察觉到极限——一如既往压抑着恐惧众人的表情的极限——最终,我想到某个方案用以克服此障碍,并且决定付诸实践。那就是像这样用假面挡住众人的脸就好……”

鹿谷不由得轻哼一声。

“真是个简单明快的方法。”

说罢,主人以双手抵住“哄笑之面”的双颊。

“要是畏惧对方的表情,隐藏起来看不到就好了嘛。要是苦于露出自己的表情,还是用这个法子。我自己也好,身边的人也罢,大家全部戴上假面……就好。

“假面的表情始终如一。只要戴上它,佩戴者的表情不由分说地被固定了。从此再也没有必要推测该人那模棱两可的内心世界,只要掌握眼前可见的表面即可。”

可是——鹿谷不得不思索起来。

无论怎样隐藏起真实表情,假面之下的表情依旧是时刻变幻的呀。而馆主的对策就是眼不见为净吗?

“那么声音及动作呢?”于是,鹿谷询问道,“就算看不到脸,声音与动作也是有表情的呀。我们也会不停地自对方的声音与动作之中推测对方的内心呀。”

“您说得没错。”

主人对此并不否认,但却未见其有丝毫困惑或踌躇。他的双手再度于腹前交叉说道:

“实际的确如此。然而,我并不那么在意声音与动作。大概也可以这么说,我的‘恐惧症’主要只将‘脸上的表情’病态特殊化而已。总之,只要把脸遮起来,我感受不到痛苦或是恐怖就没问题了。”

“病态特殊化……这样啊……”

“另外还有一点是,只要不是这种面对面的情况,就算同样是‘脸’也不会让我恐惧。比如说照片或视频之中出现的‘面部表情’,无论有多少我都不会介意。电视或电影也可以照常看看——甚至可以说我是愿意欣赏电影的那种人呢。在这幢宅邸里有不少我中意的影片。”

“是吗……”

“反正,这世上有不少奇奇怪怪的人。”

说罢,“哄笑之面”的喉咙深处发出自嘲般的咯咯笑声。

“这也许算是某种心病吧。但是目前我既没有打算特意找医生治疗,也不觉得这是治得好的。索性破罐破摔,就这样维持原状吧……啊呀,不好意思。突然聊自己聊个没完了。”

奇面馆主松开了相互交叉的双手,放在转椅的扶手上。鹿谷不由得也采取了与对方相同的坐姿。

“在这个房间——‘对面之间’内的交谈内容没有如此这般的既定流程,而是根据相对之人决定各种内容。”主人说道,“算哲教授等人一直都是单方面倾诉,四分之三的时间都是我在倾听。”

算哲……那位戴“悲叹之面”的“怪人”先生吗?

“他都倾诉过什么?”

鹿谷饶有兴趣地问道。主人的喉咙深处再度发出咯咯笑声后——

“数字中隐藏的伟大真理啦,这个宇宙的终极秘密啦,大致都是这些无关痛痒的内容。可惜了他这么一本正经的态度,恐怕这里没有人真真正正听得进这些话吧。”

“是啊。”

“其他客人的事儿都无所谓。现在重要的是我和你在此面对面地交谈。”

奇面馆主独自缓缓点点头。

“我只希望你能再听我聊聊自己,再听我聊一些此时此刻最为关键的问题。”

“最关键的问题?”

“影山家所流传的出现‘另一个自己’的传说。”

鹿谷稍稍调整坐姿后,再度打量起对方来。那男子穿着与自己相同的衣物,戴着与自己相同的面具,坐在与自己相同的椅子之上,在数米开外与自己相对而坐、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鹿谷重新打量起这种实属怪异的情景。

正如瞳子曾经随口一提的那样,这的确是种“类似仪式似的聚会”呢,是个为了实现奇面馆主影山逸史之愿所实行的,与“另一个自己相对的仪式”呀。

“正如方才我曾提及的那样,影山家相传的‘另一个自己’没有固定的现身方式。可以认为他根据不同的情况有不同的现身方式。”

主人讲道。

“当然了,一般情况下说起‘另一个自己’,脑海中浮现出的是‘酷似自己长相的人’。就曾祖父或是家父的亲身经历而言,确是以这种形式现身的。那么,于我而言又如何呢?是否依然如此呢——扪心自问的结果,我得出了否定的结论。”

是吗,是否定的结论呀——鹿谷先行一步得出了这个结论。然而,主人未作停顿继续说道:

“我害怕别人脸上的表情,而且那对于我来说毫无价值可言。因此‘长相是否相似’是个没有太大意义的事情。我并不认为我的‘另一个自己’会以这种形式现身——我说得没错吧。

“只要如此这般戴上相同的面具,任何一张脸都会成为相同的‘相貌’。只要表面——表层看上去一样就够了嘛,不用理会假面之后的那张脸上浮现出表情的人内心作何感想……我觉得本质并不存在于那种模棱两可的东西之中。比如说,因为‘心的形状’相似所以你是‘另一个我’,这种想法对我而言不过是除了神色不好之外什么都不是。”

“嗯……”

“表层才是本质所在之处。”主人自转椅上徐徐起身,继续说道,“说得极端一些,这就是我的心里话……说得夸张些,称其为世界观吧。”

“本质存在于表层……吗?”

这是个相当武断的观点。然而,作为一种说法而言,倒是令鹿谷乐于接受。

“本质存在于表层……毫不动摇的意图恰恰存在于浅层的表面记号之中。恰恰这种相似性、这种同一性才是于我而言最应重视之物……您能理解吗?”

“真是种有趣的反论性话题。”

“反论。也对,确实会这么认为吧。连我自己都觉得这是种奇怪的想法。但是,对我来说这就是我与这个世界间恰当的相处方式。所以……”

所以他以这种形式开始寻找“另一个自己”。以这种形式试着与对方——也许就是“另一个自己”——“会面”。原来如此啊。

真是扭曲的心理、扭曲的借口!尽管如此,鹿谷觉得自某种程度上来说,自己也可以理解他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