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38(第2/3页)

科尔多尼殷勤地伸出手。

“这边请。”

安娜以前在圣洛可大会堂演出过两次,不过按照以往的惯例,她还是要在演出前把整座大厅巡视一遍,看看所有的设施是否称心如意,包括舞台和钢琴的位置、座位的布局、灯光的效果等。加百列也把大厅巡视了一遍,只不过目的完全不同。

巡视完以后,科尔多尼带着安娜穿过后台的一扇门,来到了一座大房间,房间里铺着深色木地板,墙上挂着织锦,旁边有个小休息室可以作为安娜的更衣室。大会堂的一名保安守在门边。他穿着一件勃艮第葡萄酒色的西装。

“今晚的演出我准备了两份曲目单,”科尔多尼小心翼翼地说,“一份列出了《魔鬼的颤音》,另一份没有列。再过五分钟,观众就要开始入场了。”

安娜看看加百列,又看看费奥纳·理查德森:“我觉得威尼斯之夜少了塔蒂尼的曲子是不完整的。把那份列了《魔鬼的颤音》的曲目单给我吧。”

“你确定,安娜?”费奥纳问。

“确定。”

“遵命。”扎卡里亚·科尔多尼说。

科尔多尼和费奥纳·理查德森走了之后,安娜脱掉外套,打开瓜尔内里小提琴的琴盒。加百列在一旁坐下,于是她双手叉腰看着他。

“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我得守在你旁边。”

“不行,我演出之前需要独处。你在这儿我会分心的。”

“恐怕你今晚得破一次例。”

“那你倒是说说,加百列,要是你在那边修复丁托列托的画作,你会让我站在你旁边看吗?”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很好——明白了就赶紧出去。”

安娜有个天赋,她能排除所有干扰,在自己身边创造出一个无法穿透的静音气泡,把自己裹在茧里。她是在母亲自杀那天早晨发现这个天赋的。—个简单的两个八度G小调音阶就能让她穿过一扇神秘的舷窗,进入另一个时空。不幸的是,她这项特殊的才能并没有扩展到小提琴以外的其他领域,除了练琴,她生活中的一切都是一团糟。

在她认识的音乐家中,有的人憎恨自己的乐器。安娜从不这样。她的小提琴就像一个船锚,能稳住她的心船,不让它触礁;它就像一根救生索,能把她从溺水的漩涡中拉出来。当她拿起小提琴时,一切的不幸都不存在了;而一旦她放手时,情况就急转直下。

那个神秘的气泡并不会不请自来,只有蒙受召唤,它才会出现。她把外套挂在巴洛克风格的座椅上,掐灭手里的烟,把腕表摘下,放进了手提包里。她现在不需要知道时间——她要在时间中创造属于自己的时刻,这样的时刻只能存在一次,且永不可复制。

她决定今晚用瓜尔内里小提琴演奏。这样的安排似乎再合适不过了,因为两百年前,这把乐器或许就是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诞生的。她打开琴盒,用食指从上到下触摸着这把乐器,从琴头、指板、琴马一直滑到琴身。这把瓜尔内里小提琴就像淑女一样尊贵、优雅,没有缺憾,没有过失,也没有伤疤。

她把小提琴从琴盒里拿出来,抵住脖子,这样琴底就会一如既往地压住肩膀以上几英寸的地方。她的礼服没有肩带,因为她不喜欢自己的身体和小提琴之间有任何隔阂。一开始,她的肌肤能感受到琴上的凉意,很快,她身体的热量传导到了琴身的木头上。她把琴弓放在G弦上拉动,小提琴奏出饱满、洪亮的音调,这是她的音调,安娜·罗尔夫的音调。通往神秘空间的大门打开了。

她允许自己看了看受伤的左手,上面的伤疤实在是太难看了,真想做点什么把它们盖住。她赶紧打消了这个念头,心里告诉自己,她并不是用手在演奏,而是用心,手指只不过是在遵从心的指令而已。

她关掉灯,闭上双眼,将琴弓放在琴弦上,缓缓地拉动着,引诱着音符从弦上流淌而出。她没有演奏音阶,没有练习曲子,也没有预演今晚要在台上表演的曲子。她已经没有必要再做更多的准备了。那些曲子都已经深深地渗透进她的血液里,以至于演奏它们完全不需要凭借记忆,只需要依靠本能。现在她只是在引导着小提琴自由地鸣唱,任由这旋律穿透她的身体。这里只有你和我,小提琴,她在心里默念道,只有你和我。

她听见紧闭的门外依稀传来一阵说话声。她按下心灵的某个开关,声音消失了。墙外依稀传来嘈杂的人声,那是因为观众正源源不断地涌进二楼大厅。她再度按下心灵的开关,声音又消失了。

这里只有我和你,小提琴。只有我和你……

她想起了加百列带来的照片上的那个人,那个人称“英国男子”的杀手。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相信过男人了。她认为,正是因为父亲的背叛,因为他对母亲的死谎话连篇,导致她一直无法信任男人。但是今晚,她要把性命托付给加百列·艾隆。她父亲开展了赎罪的计划,但还没来得及完成就被人杀害了。加百列会帮他完成未竟之业。而安娜会以自己知道的唯一方法帮助他——演奏小提琴,完美地演奏。

气泡开始在她周围形成,慢慢将她包裹进去。她的世界里已经没有杀手,没有父亲和阿道夫·希特勒的合影,没有加百列·艾隆,有的只是她和小提琴。

门外有人轻轻敲了敲门。安娜的琴弓立马停住了。

“还有五分钟,罗尔夫小姐。”

“谢谢。”

琴弓又在琴弦上滑动起来,声音在她的身体里流转。小提琴就像一团烈火,灼烧着她的皮肤。气泡已将她完全裹住。她与这个世界失去了联系。很快,通往舞台的门打开了,当她走进大厅时,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一一过往的经验令她知道这一点,而此刻她的感官已不再接收信息。她看不见观众,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

她微微颔首,等待了片刻,然后将小提琴举到肩上,抵住颈窝。她把琴弓放到琴弦上,稍一停顿,随即拉响琴弦。

加百列把他的岗哨设在了丁托列托的画作《基督的诱惑》下。他的视线慢慢地在屋子里扫射,一个一个地排查大厅里的观众,看他们是不是照片里的那个人。如果杀手真的在大厅里,加百列没有看见他。他确认了一下其他队员的位置。伊扎克就在正对面的角落里。摩西站在离他几英尺的台阶顶端。希蒙和伊拉纳在大厅后面慢慢踱步。乔纳森站在加百列右侧几英尺的地方,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原本低着的头抬了起来,深黑的眼睛凝视着前方。

加百列允许自己开了个小差,看了一会儿台上的安娜。她正在演奏《魔鬼的颤音》,没有钢琴伴奏,这也是塔蒂尼的原意。第一乐章令人着魔——朴实的旋律片段缥缈空灵,纷繁的巴洛克装饰音若隐若现,降E调、G调的双音重复着不安的气息。不愧是魔鬼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