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五年前开始共同生活,信弘基本没去看过医生,或请医生上门,有点小病也是上药店买药解决。感冒发烧时会请附近的平川医生过来,但平时都对医生敬而远之。S光学有专属的特约医师,是来自大医院的医务员,但也不见信弘往公司的医务室跑。平川医生上门倒多半是为了伊佐子。伊佐子经常胃痉挛,常常在深夜麻烦医生出诊。

伊佐子总是恨恨地想,信弘虽然老了,人又瘦了,却比自己更健康。这种人死也肯定是老死的。然而人不到八十以上,多半不会老死。她从报纸上看到,一些名人在八十五或九十岁时才寿终正寝,信弘要是活那么久可怎么得了。之所以感到再过三年信弘应该会死,是因为到时他将年届七十,伊佐子心里隐隐地把七十这个年龄跟死亡重合在了一起。这是与老公年纪相差三十岁之多的年轻女人会有的想法。不知从何时起,这个模糊的想法化作了对三年后丈夫死亡的期待。伊佐子屡次对盐月说过这样的话,说得多了,这话便成为了一种确信。开店计划也是,在向盐月诉说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构建起了“三年后”这一基准。

伊佐子一直在想,三年后信弘未必会死,不过即使有偏差,也就延期两年吧。计划和准备越早开始越好。正如死期会有误差一样,计划上的误差也必须考虑在内。

有人八十多岁才老死,这一点令伊佐子十分沮丧,但她的期待并无变化——但愿信弘会在七十岁或七十出头时死掉。瘦弱的信弘身体健康,基本不看病,这一点虽然可恨,但伊佐子信赖年龄的掌控力。这种掌控力应该是绝对的。最重要的是,伊佐子总觉得,由于计划正在推行,死亡自然会配合着计划一起到来。

说起来,这一年来信弘似乎一下子老了很多,也失去了活动力。背越弯越低,走路也摇摇晃晃。可能是怕脚下绊蒜,步子也迈得很缓慢。为了尽量不折腾身子,他总会尽快在椅子或榻榻米上坐下。

信弘以前就不喜欢吃肉,最近更是避而远之。刚一起生活的时候,信弘根本离不开咖啡,但从一年前开始,他说晚上会睡不着,就连咖啡也不喝了。如此这般,他的神经也大大衰老了吧。不过只有烟他还没戒。现在信弘也开始渐渐重视自己的健康了。

话虽如此,却也不见信弘找医生检查身体或服用营养品。看来他本人虽然感到已不再年轻,但因为无病无痛,便自觉身体健康,有恃无恐了。

然而,现在信弘却等不及医生出诊,自己去了平川医院。伊佐子不由猜想这是怎么回事。不过,既然他能走过去,说明并无大碍。

伊佐子向沙纪打听情况。

“怎么说呢,老爷脸色苍白,说身子不太舒服。”

伊佐子心想莫非是贫血。可能也是因为人比较瘦,信弘的血压偏低。

“身子不太舒服什么的,是哪里出现病状了吗?”

“是,说是胸口痛。”

“胸口?奇怪啊,以前他可从没痛过。”

沙纪垂下了眼睛。

“没租车吗?”

“没。我这么建议,但老爷说他要走路去,用不着。可是,老爷走路走得很慢很慢。”

“是吗,出去多久了?”

“已经超过三十分钟了。”

“明明可以等我回来的。”

伊佐子嘀咕了一句,而沙纪的眼神像是在说“这不可能吧”。毕竟信弘不清楚伊佐子何时能回来,而且连过段时间就能上门的医生也等不及。伊佐子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无所谓了。既然能走着去,大概也是想顺便散散步吧。”她轻巧地说。

伊佐子要去里屋换衣服,走到一半想起了一件事。

“那么,宫原小姐是什么时候回去的?”

她想,没准儿信弘是和女速记员一起出去的。

“啊,是三个小时之前。”

三个小时前的话,也就是伊佐子出门后顶多又过了两个小时。看来宫原素子倒是意外地早早收工回家了。

“从那时开始,身子变得不舒服了?”

“不是的,那个时候一点儿反常的地方也没有。”

看来信弘的口述进展艰难,所以伊佐子出门后,他俩只工作了一小时就结束了。总不至于是这点儿脑力劳动把他累着了吧?

伊佐子又觉得这说不定是信弘快死的前兆。这种事以前从未有过。只是,现在死的话可就麻烦了。他不再活个三年,她怎么来得及准备。一切目标都放在了三年后,所以比这晚太多不行,来得太早也不行。

伊佐子打消更衣的念头,给平川医院打了电话。

“是的,现在正在我们这里睡着。”

电话里传来了护士的声音,接着她说了一句“请您稍等”,片刻后换上了平川医生的声音。

“是夫人吗?你能否尽快赶过来呢?”

平川的语声叽叽咕咕、含混不清,但在此时却格外有震慑力。“尽早”一词似乎表明,他已认识到病情的严重性。

“我听说了,他说身子不舒服,胸口痛。因为我出门了,所以不清楚情况。是什么病?”

“这些症状已经平息了。不过我觉得,还是请他在这里休息比较好。至于病名,等我见到了您再说。”

不能在电话里说病名也表明情况可能很严重。不过,平川医生有个毛病,平常给人看病时他也会把话说得很可怕。

“这个,是不是需要用救护车把他送到别的医院去啊?”

平川医院没有住院设施。

“不,还没有那个必要,不过……”

平川的回答暴露了真相,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

“我这就过来。”说着,伊佐子挂断了电话。

她本想歇一会儿,一部分是因为在A宾馆时精神有点儿紧张。可现在也休息不成了,她把刚入库的车开了出来。

伊佐子手握方向盘,感觉自己正弯弯曲曲地行驶在盐月、石井、浜口、大村等人所在的外界与家庭之间。然而,这界线却不甚分明。在界线对面,隐约可见下巴四四方方、长满青色胡茬儿的佐伯律师,以及对大村和浜口哈哈大笑、貌似右翼分子的矮胖男人。开车去平川医院连五分钟都用不了。

傍晚的医院空荡荡的,玄关前只有信弘的那双木屐。由此可知他是穿着和服来的,要么是没时间换西服,要么就是自己换不了吧。信弘是个讨厌穿和服外出的人。伊佐子进入空无一人的等候室,正要走近前台窗口,诊疗室的隔门开了条缝儿,一个护士往外瞧了一眼,立刻退了回去,想是已知道有人来了。接着,这扇门被猛地打开,身穿白大褂的平川医生走了出来。他头发稀疏,硕大的脸上戴着一副眼镜。

“大夫,到底是什么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