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篇 萝卜案 第三章 重诺(第3/3页)

宁孔雀心里骂着,转身离开,一眼看见斜对面食店有个妇人在瞅着自己看,门前立的木招牌上写着红漆大字“甘家面店”。宁孔雀便走了过去,那妇人随即低下头去,拿火钩去拨炉里的炭,看年纪约三十左右。

“这位姐姐,跟你打问件事……”宁孔雀又问了一遍。

“哦……那些人昨天上午抬了顶轿子,推了辆太平车,停在我店前,领头的是个年轻男子,他们进来各自吃了碗面,稍坐了坐,而后去东桥根,接了一个年轻妇人,抬了一具棺木回来。棺木放到太平车上,罩了块黑油布,妇人上了那顶轿子,一起望西边去了。我将才见到你在对街茶肆里,还愣了一下,以为你是昨天那妇人。”

“那是我姐姐。”

“怪道这么像呢。”

“我姐姐没说什么吗?”

“一声都没言语,低着头就上了轿子。”

“那些人没用强?”

“用强?没有啊。我当时瞧着,还以为你姐姐和那个年轻男子是一家子呢。”

“哦……”

宁孔雀略寻思了一番,没有别的法子,只有沿路再去打问,便道了声谢,往西走去。

看着宁孔雀走远,熊七娘这才放了心。

她是这甘家面店的主妇,今年二十五岁,因常年辛劳,瞧着像是三十出头一样。刚才她瞧见宁孔雀走进斜对面的霍家茶肆,立即警觉起来。

霍家茶肆有个年轻面匠,叫唐浪儿,样貌生得俊俏,那张嘴更是拌了油、抹了糖一般。起先熊七娘倒也没有如何挂心,但那唐浪儿时常跑过街来借醋借葱,也不叫“嫂子”,只一个劲儿“姐姐”“姐姐”的。熊七娘自小就被父母严教,不许和男子搭话,嫁过来后,丈夫又极小气。除了招呼客人,她多一字都不肯说、多一眼都不敢瞧,更莫说和男子说笑。可是那唐浪儿,即便不过来,也常隔着街,拿那双俊眼不住地撩她,那眼神小火苗一般,慢慢就把她的心燎燃了。

她丈夫又常不在店里,一来二去,她抵不住,竟被唐浪儿得了手。这心,就如孵的蛋一般,一旦裂开道口子,便再也阻不住里头的鸡雏要钻出来。她和丈夫成亲几年,从没动过情,这时却春水破冰一般,止不住地涌向唐浪儿。

她没有料到,唐浪儿却是个浪心人,只要见到年轻些的妇人,便要去逗说逗笑。她私底下怨骂过几回,却哪里管束得住?她心里如烧如煎,只能时时警醒,一直盯看着。

昨天她得了一注银钱,打算偷偷给唐浪儿,让他买身新衣裳。可傍晚丈夫偏偏回来了,店里生意又忙,晚间等客人散后,见对面霍家茶肆也已经熄了灯,她只得作罢。今天,她一早就在瞅望,却始终不见唐浪儿出来,又不好过去问。正在燎躁,却见宁孔雀走进那店里。看着宁孔雀那样貌衣妆,她立时有些惭妒,唐浪儿若见了,自然更是狗闻油香,必定要凑上去殷勤。因此,她一直死死盯着,唐浪儿却仍没见露头。

宁孔雀过来问话时,她生怕唐浪儿出来见着。宁孔雀走了,她又开始悬心。都这早晚了,那店主霍祥都早已起来了,唐浪儿还在睡?莫不是着了病?

正没主张,却听见虹桥那头一阵呼喝,两个人抬着张门板,上面似乎躺着个人,快步下了桥,后面许多人跟看。她心里好奇,也走到街口去望。见是两个力夫抬着那门板,直直走进霍家茶肆,门板上躺着个人,脖颈处许多血污。

她远远瞅见那人的面庞,心顿时被狠狠蜇了一下,忙跑过去瞧,一眼看清,几乎昏倒:那躺着的人是唐浪儿,脖颈上一道深口子,血汪了一大片……单十六等店里吃早饭的客人散罢,吩咐董瘦子收拾桌上那些碗碟。

身为厨子,董瘦子从来不干这些烦贱差事。若是平日,早就尖声唠噪起来了。可今天,他却快性答应了一声,便从厨间走出来,忙不迭去收拾了。单十六朝他微点了点头,以示赞谢。董瘦子抬眼笑了笑:“这算不得啥。解老哥遭了难,替他担担差事,心里才舒坦些。对了,解老哥病情如何了?命可保得住?”解八八比董瘦子大两岁,常日里董瘦子只唤他“双八”。

“仍在昏睡。赵太丞昨晚替他缝好伤口,说能不能保住命,就看他的造化了。”

“唉,解老哥哑牛一般的实诚人,谁下的这毒手?”

单十六也在纳闷,答不出话来,便走进里间那个小宿房。这里原先是董瘦子一人独住,解八八来了后,单十六让他们两人合住,为此董瘦子还抱怨了好一阵。房里只有后墙一扇小窗,有些幽暗。解八八头朝外躺在炕上,闭着眼一动不动,脸色依然蜡白,嘴皮子焦枯起皮。

单十六的浑家阿蔡在炕边弯着腰,正在一只盆里拧帕子。回头见丈夫进来,叹了口气:“身子一直烫着呢。”她攥着浸湿的帕子替解八八轻轻擦拭胳膊、脖颈和额头。

单十六看着,也不由得深叹口气,既为解八八担忧,也为浑家和董瘦子欣慰。世人都爱叹人心寒凉,可单十六却始终不愿信,至少不愿自己身边变作寒窖。他选这个妻子、雇董瘦子和解八八,都是先看他们本性心地。今天看来,自己并没有看错。

他曾听烂柯寺住持乌鹭禅师说:“境随心转。心冷则境冷,心暖则境暖。”如今细想,果然深有道理。自己经营这家茶食店,虽算不得什么,但这汴河两岸的力夫们吃饭吃茶都不去别家,专爱来这里,怕正是为这里比别处多些暖。

他正在寻思感叹,忽然听到外间有人说话:“你家店主可在?”听着声气有些傲横。

单十六忙走了出去,见一个四十来岁、头戴曲翅黑幞头、身穿皂袍、文吏模样的男子站在店外,身边还跟着个小吏。

单十六见过,是开封府左军巡使顾震手下一名介史,名叫程三诚。长方脸,斜耷眼,一把浓黑胡须,脸僵木木的。肩膀极宽,身板却又很薄,像块门板子一般。人们见他这般身形,背后都叫他“程门板”。

单十六还没来得及拜问,程门板先沉着嗓音问:“你是单十六?”

“是。”

“你这里也发生了凶案?”

“是。”

“死者嘴里也含了根萝卜?”

“是。不过人并没死,正在里间养伤。”

“没死?”

程门板目光陡然一亮,随即快步朝里间冲去,他的腿略有些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