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风媒花(第2/7页)

“结果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身体。”

昨天的电话里她只说在工作中晕倒被送往医院,在检查结果出来之前,她也不知道具体情况。

“啊……就是疲劳过度。本来就有点贫血。”

“就这些?”

有一瞬姐姐移开了目光,然后又看向我说:

“一直就不太对劲,吃饭的时候吞咽很困难。大夫给我做了B超,说是发现了息肉。”

“在哪儿?”

“这附近。”

姐姐指向瘦弱的胸部下面一点的位置。

“那是哪儿?”

“食道。连接嘴和胃,像通道一样的。”

不知该说她过分恭敬还是什么,说着说着就说到基本常识是姐姐的毛病。这大概也是一种职业病。

“这间病房像教室似的。”

“嗯。住院了也没离开教室。”

姐姐是小学老师,今年第一次带班。说起来是从今年春天开始的,过度疲劳是因为这个吗?

“大概要在医院住多久?”

“现在还不知道。明天是精密检查。对不起,亮,不能一起吃饭了。”

对了,今天是姐姐的生日,特意买的礼物——书套——还放在家里。

“姐姐才是,过生日还要在医院躺着,够郁闷的。”

“我无所谓啦。”

这是姐姐的口头禅。我无所谓啦,我怎样都行啦。就像这样,姐姐总是把最后剩下的蛋糕让给我,忍着不看想看的电视节目把电视让给我,一起去看电影只有一个座位的话,一定会让我坐,一直都是这样。回想起来父亲去世的时候也是,姐姐为了我而忍住悲伤。在火葬场入殓的时候,亲戚们都先去了等候室,我趴在大厅的地上哭着不走。这时姐姐一直握着我的手。什么都没说,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到产生疼痛。像这样被姐姐握着手,我才能觉得自己身上的悲伤有一半随着父亲被火化了。如果那时姐姐也和我一样放声大哭的话,自己的悲伤一定会加倍放大,大到自己无法消解的程度。一直以来,如果和姐姐一起笑,欢乐就会加倍;和姐姐一起哭,悲伤也会加倍。中学三年级的姐姐很清楚这一点。

“亮,你吃饭了吗?”

“还没。”

姐姐没有化妆的脸上浮起一丝严肃。

“从事体力劳动还不吃饭。”

“一直在干活,没有时间吃。”

“快把那边的煎蛋吃了。”

“病人就别管别人了——煎蛋?”

“店里的东西,妈妈带来的。”

母亲在荒凉的商业街经营着一家副食店。本来是夫妇共同照顾的,父亲去世后她一个人从进货到接待客人负责到底。不过给因内脏有问题而入院的女儿送副食店的快餐——她到底在想什么?我再次感受到母亲的愚蠢,不禁怒火中烧。普普通通的塑料盒里,胡乱地塞着煎鸡蛋,被使蛮劲盖上的盖子压得没有了形状。

姐姐用嘴示意我快吃了。

“我才不要,况且不就这么一个吗?”

“不用管我。”

“也不用管我。”

我不想吃母亲做的东西。从高中毕业离开家开始,我就决定再也不吃母亲做的饭菜。

姐姐轻声叹了口气,望向窗外。从窗帘的缝隙能看到外面无声降下的雨滴。虽然刚刚过了中午,天却乌黑一片。

“息肉什么的,不会错了吧?”

“虽然精密检查是明天,但是大夫都说了。”

“就是因为是在精密检查之前说的,所以才有可能错。”

“不要咬文嚼字。”

姐姐瞪了我一眼,然后仿佛自己也为此而吃了一惊一样,嘴唇紧闭数秒之后又缓缓展开,露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微笑。

“据说息肉现在基本上都能通过内视镜手术摘除,摘除后不会留下伤口。”

雨似乎下大了,窗外传来电视里风沙特效般的声音。

“亮也二十三了啊。”

“时间过得快吧。”

“我当年给你的储钱罐还留着吗?”

“当然了。”

——假的。

每次过生日就想起那个储钱罐,是因为它已经不在了。在姐姐将它给我的第二天,在朋友家戏耍了大家一顿之后,我把储钱罐放在箱子里走上黄昏的归途。路上,为了躲开前面冲来的一辆自行车,箱子撞上了自动售货机的一角,发出令人生厌的声音。——那之后很长时间,我都没有打开那个箱子。我不想知道自己弄坏了姐姐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害怕、伤心——就将箱子直接放进了柜子里。每当姐姐问起,我就撒谎说我藏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在继续存钱。最后打开那个箱子是我上了三年级之后。储钱罐碎成三大块,箱子的底部散落着陶器的粉屑。至今我还鲜明地记得当时我坐在柜子前,摆弄着碎片,一会儿复合一会儿分开,感觉鼻子里一阵酸。

“亮,下雨天开车一定要小心哦。”

“知道啦。我可是职业的。”

不知为何,姐姐眯着眼在笑。

03

和母亲的关系彻底破裂是因为父亲的病。

母亲从前就不是很开朗的人,只是从早到晚在店里的厨房扭动着稍胖的身子,默默地做着熟食塞到塑料盒里。不经常笑,总是像在暗处读着很小的字一样的眼神,说话时嘴里像嚼着什么东西似的让人听不清。从小,这样的母亲就让我很生气,很是羡慕同学家里开朗、苗条的母亲。可是母亲毕竟还是母亲,也说不上有多厌恶,就算再怎么羡慕别人,也不会想到要是能换一下就好了之类的,只是单纯地对自己的母亲怀有不满。不满她的不开朗;不满她那短粗的身材;不满过生日时不给我买蛋糕。将这些不满变成厌恶并不能怪我,而是要怪母亲的变化。她要是没有变化,我也不会由单纯的不满升级为厌恶。

父亲的病是胰腺癌。

据说病因至今不明——早期很难发现,扩散速度也很快,所以被称为“癌中王者”。父亲将他那些不知从哪儿听来的知识讲给我听。

——所以说啊,我身体里住着王哦——

像这样苦中作乐的父亲实在是太可怜,太可怜了,我和姐姐在从医院回家的路上总是紧握着手。虽然父亲表面逞强,但是癌细胞扩散的效果明显。皮肤干燥,头发脱落,手指和脚趾间长出奇怪的黑斑。平日里盘腿或者赤裸着上身在榻榻米上小睡的父亲现在穿着浅色的睡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不服气似的盯着白色的天花板,看起来无限哀伤,而目睹这一情景的我们更是无比难过。

所以我更加痛恨母亲。

我知道父亲和母亲结婚并不是因为爱情,是在父亲人院的时候。父亲的死期近在眼前,母亲却为之一变,简直像是换了个人般充满活力。她不去探望父亲,而是高高兴兴地掌管副食店,和顾客谈笑风生,对一些下流笑话也报以下流的回答。在店里看到这样的母亲,我的胸中总是会泛起一股黑色的东西。母亲将做好的副食递给客人看起来都像是对父亲的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