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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不想错过你说的那种欢愉。我没错过吧,有没有?你上次说的是到了之后的第二个月。”

她似乎在努力不让笑容跑出来。“没有,你没错过。”她回过头,把脸转向先前她举着卡片给他看的那个男人,“我们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我……”听到这奇怪的对答,屋里的每一张脸都朝我们转了过来。泰凯特后来告诉我,他当时觉得我们俩之间肯定有什么过节。“我不想碍你们的事。”可她却不依不饶地从马丁的眼镜后面瞪着我,她的双眼因此圆得有些滑稽。“给我提个醒,‘你好’怎么说来着?”

“‘你好’和‘再见’是同一句话,都是Baya ban。”她说,“说多少遍都可以,只要你受得了。”然后,她把脸转过来,朝着屋里的众人,指着我简短地介绍了几句,话说得不太连贯。尽管她讲得很快,但尚未掌握好节奏。但这已足以让我大吃一惊。然后她把屋里众人逐一向我介绍了一遍,她每介绍一个,我就说一句Baya ban,那人也会回一句Baya ban,我再次回以Baya ban,在那人再接茬儿之前,内尔会打断他,开始介绍下一个人。所有人都介绍完后,她冲屋里的帘子后面叫了一声。我估计那儿是厨房。两个男孩应声走了出来。矮胖点的那个裸着身体,脸上的笑容很夸张;而另一个高点的却显得不那么乐意,他穿着条较长的短裤(很显然是芬的),裤腰用一根粗绳子扎得紧紧的,膝盖下面的两根胫骨跟刀片一样锋利。我跟他们俩打了声招呼。有几个小孩看见拜尼的装束后咯咯地笑了,他飞快地退回到帘子后面,可内尔又把他给叫了出来。

“你刚才拿着那些卡片是在干吗?”我问。

“墨迹测试20。”

“墨迹测试?”

我的孤陋寡闻把她逗乐了。

她在屋里拐了几个弯,我紧随其后。绕过人们乱伸着的腿,还有她那些器材和装备,我们进了大的那间蚊帐室。离我们最近的书桌上堆满了资料和复写纸,还有笔记本和文件夹。打字机旁边搁着几本书,书页是翻开的,上面有几句话被画了线,书页边的空白处写着注解。其中一本书有折痕的地方放了支铅笔。另一张书桌上则空空如也,本来也是要放打字机的,可打字机至今还待在盒子里没拿出来。这里连张能坐的椅子都没有。不然,我可以坐在这零乱的书桌前,读一读书中的注解和画线的字句,翻一翻那些笔记本,再把文件夹里已打好的书页看上一看。看到别人在做和我一样的工作,这令我感到震惊。我望着她的书桌,觉得此项工作意义十分重大。可以前我看自己书桌的时候,却觉得它毫无意义。我回想起在南垓时她是怎样径直走进我的工作间的:她是那么谦逊,甚至带着些崇拜,又是那么急切地想帮我解开杧果叶之谜。

她忽然察觉到在潮湿的空气中自己的头发飘了起来,连忙把它抹回到脑后,并利索地用橡皮圈扎好。我终于看到她长长的脖子了。她将一小沓卡片中最上面的那张递给我。那上面真的就是一团墨印,分布在卡片两侧,绝对不是什么有具体形状的影像。卡片并非手工制作,中间也没有折痕。

“我不懂。”

“这些东西都是芬的,以前学心理学的时候留下的。”看着我困惑的样子,她笑了,“坐。”

我坐在地板上。她挨着我坐下,指着卡片上一块两侧形状相似的黑色印斑问道:“这看上去像什么?”

我怕回答“什么都不像”会让自己脸上无光,便说:“两只狐狸在抢一个罐子?”

她没做任何评论,接着翻到下一张。

“穿着靴子的大象?”

再来一张。

“当着病人的面你应该忍住不要笑,不是吗?”

她使劲儿抵住嘴唇,强忍着笑。“好,不笑。”可她还是禁不住咯咯笑了起来,手里拿着张卡片冲我晃了晃。

“蜂鸟?”

她放下卡片。“我的天。看来人类虽然已经从动物进化过来了,但想让他们把动物给忘了还真不容易啊。”

“这就是你的诊断结果吗,斯通大夫?”

“这只是观察结果。具体评估起来会更让人担心的,不正常的程度很高。大象穿着靴子?”她笑了,笑得很开心。我也笑了,一种轻飘飘的感觉向我袭来,我觉得自己能一直飘到天花板上去。

“这玩意儿怎么可能有用呢?”我说。

“据我观察,几乎所有的事物都多多少少是一种文化心态的反映。”

文化心态。我点了点头,可我并不知道她对这个词的定义。我真希望我们俩能独坐一隅,一边喝茶一边探讨。但蚊帐外面还有工作在等着她,今天上午我打扰她已经够久了。“你给他们做测试的时候我可以在旁边看吗?”

“拜尼在给我们准备吃的。你一定饿坏了吧。我还有两个人就测完了,然后我们再去找芬。能吃顿像样的午餐他会很高兴的。”

她回到角落里的位置,挨着她的笔记本坐下,然后把一个名叫泰蒂的女人叫了过去。我倚着一米外的一根柱子坐了下来。卡片和所有在这种气候下待过很长时间的东西一样,已经褪色、磨损,并且变潮、发霉了。每张卡片底部靠中间的位置都有个凹痕,那是她用拇指、食指和中指拿起卡片等待人回答时留下的。这一次等得可够久的。泰蒂盯着那张几只狐狸抱着罐子的卡片看了半天。她从没见过狐狸,也没见过希腊式的罐子。她被难住了。她全神贯注地盯着卡片,专注得有些过了头。她是个身材壮硕的女人。从她长长的乳头和松弛的腹部(那里的皮肤一层层整齐地堆在一起,像极了我母亲衣橱里那一摞摞床单)能看得出,她生过许多孩子。她左手只剩下三根手指,右手有四根。她身上戴的装饰品很少,只有一只手腕上拴着根郁金香茎皮做的窄窄的带子,带子上穿着玛瑙贝壳。和其他女人一样,她也把头剃得光光的。我甚至能清楚地看见她头顶的血管在一颤一颤地跳动。这时,她注意到我在观察她,和我对视了数秒,直到我把头扭开。以前在基奥纳,能和我相互对视的女人要么是幼童,要么就是些老妇。其他女人都忌讳这个。内尔把卡片放下来,泰蒂嘴里蹦出一句koni还是kone什么的。内尔记了下来,然后举起下一张。

泰蒂后面是个叫艾蒙的男孩,八九岁,脸上带着开心的笑容。艾蒙往四周瞅了瞅,看都有谁在注意他,然后说了一个什么词,他那些朋友听了都大笑起来,旁边的老年人则在数落他。内尔也把那个词记了下来,却不是很高兴。没等她举起下一张卡片,他又说出了另外一个下流字眼。内尔马上叫下一个女人过来,把他给换了下去,那个女人正用芬的都柏林烟斗抽着烟呢。艾蒙走到对面,在一个女孩的腿上作势要往下坐。女孩挪了挪身,给他腾地方,手里补渔网的活却丝毫没停下。内尔让新来的女人和其他人一样在她身边坐下,然后拿出卡片给她看,那神情仿佛她们正在一起看一本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