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9页)

此刻,惠子看着大家兴高采烈的样子,她深深地觉得孤独,仿佛她与他们之间隔着一道黑色的屏障,冰火两不容。正是这天傍晚,天上笼罩着泥土一样乌云的时分,在同桌人喜笑颜开、胃口大开的餐桌上,惠子心里第一次听到自己寻找丈夫的声音——

家鹄,你在哪里?

这是一句有魔力的咒语,是从潘多拉盒子里放出来的,具有无限衍生的能力。它始于有时,终于无时,正如陆所长所言:只有死亡才能让你结束这个“开始”。甚至,连死亡也无法成为它的终点。

与此同时,几公里之外,在陈家鹄和惠子补办中国式婚礼的重庆饭店的咖啡吧里,收音机里正播放着欢快的美国乡村音乐,几拨外国人零散地坐着,在品香闲聊。战争也许是个少不了的话题,但人们也不会因为战争停止寻欢作乐。这个世界是混乱血腥的,这个世界也是情色迷乱的,男人和女人永远不会停止用身体唱歌,即便是毫无感情,身体依然不甘寂寞。

这会儿,萨根正与一个卖色女郎在窃窃调情。女郎姓吕,没有蛮腰,不是凤眼,不长小酒窝,眉毛淡淡的,头发黄黄的。但总的说还是蛮中看的,女人味十足,娇媚生动,显山露水,让人有感觉。这就是川妹子,局部看不咋地,整体看却有姿有色。首先是肤色洁白细嫩,所谓一白遮百丑;其次是性情温软又不闷,张弛有度,语言俏皮,表情丰富,让人颇有亲近感,如见故人。话说回来,像萨根这种“蓝领”人士,国色天香的哪轮得上他,吕女郎这模样已经够他受的了。尤其是看吕女郎胸前那两只大馒头,萨根乐陶陶地请人家喝极品蓝山,最贵的咖啡呢,害得吕女郎一边喝一边心绞痛。

冯警长一身周正,如约而至。他立在门口,左右巡视一番,看到萨根,径自走过去。萨根老远就注意到他来了,但装作没看见。直到警长杵在面前,他才啊啊地起身相迎,喜笑颜开。

“啊哟,冯大警长,你终于来了。你约了我又姗姗来迟,是为了表明你是警长,有特权?”冯警长赶忙致歉:“对不起,我临时有事耽误了一会儿。”然后指着旁边的女郎,“这位是……”他不希望有外人在场。

萨根落落大方地介绍说:“吕小姐,我们刚认识的,很漂亮吧。所以,这时候我其实并不想看见你。”

警长面色凝重地说:“我有事,请她走吧。”萨根却兴致很高地给吕女郎介绍起警长来,语气中有一种显摆,“这位是冯警长,本片区都属他管,以后谁欺负你了,可以直接找他。”然后拍拍女郎肩膀,让她走,同时又在她屁股上狠狠地捏了一把,哈哈地笑。

待冯警长坐下后,萨根做作地摸摸他的警服袖子,不无嘲弄地说:“按说你这身衣服的职责是治安,给我们增加安全感,可实际上反过来了,是我在给你提供安全。怎么样,在这里你感到很安全吧?”然后他端正了身子和表情问冯警长,“什么事,说吧。”

冯警长凑上前去,压低声音说道:“昨天我们开会了,你和助手都没去。”

萨根瞟着冯警长,依然响着喉咙,“听口气,是个重要会议。”

“是的,我们现在要找一个人,必须马上找到。”

“找人是你的事啊,我人生地不熟怎么找得到人?”

“这人刚从你们美国留学回来,老板认为他可能会跟你们大使馆接触,所以少老大要你多留心一下。”

说的自然是陈家鹄,先报名字,中文、英文,然后是介绍年龄特征、家庭情况。说着,警长从身上摸出一只信封,递给萨根,“详细资料都在上面,你回去看吧。”

萨根才不听他的,“难道就不能现在看吗?你越是搞得神神秘秘别人越容易盯着,我在这儿大大方方看反而就没人在意了。”说着,当场拆开信封,浏览起陈家鹄的照片和资料。“哦,小伙子长得挺帅的嘛……哦,他娶的还是个日本太太,现在也跟他一块回国了。”说到这里萨根突然被自己的话点醒了,一拍脑门,惊呼道,“哎,会不会是他?”

警长莫名其妙,“谁?”

萨根沉醉其中,“嗯,可能就是他。”

警长伸长脖子,“谁嘛,你认识他?”

萨根出神地点点头,自语道:“美国回来,日本太太,十有八九是他。哈哈哈,看来我要立功了,建功就得领赏,哈哈哈。”搞得警长一头雾水。雾水是甜的,像蜜糖。换言之,叫喜忧参半。

生活也许是由古老的魔幻弯曲构成,充满了目不暇接的纷纭和混乱,它有太多的定理格式,如日落月没,如生老病死,如瓜熟蒂落,任凭天打雷劈,兀自岿然不变。但有时它又没有规矩和格式,就像睡梦一样变幻不定,在漆黑的荒野中行走,既犹豫又大胆,某种机缘巧合像天外来客,像地下精灵,乘云而降,拔地而起,神奇又蛮横。

这天晚上,由于警长的“干扰”,萨根失去了吕姑娘,等警长走时吕姑娘已经消失无踪。这很正常,她们属于钱,有钱人都可以把她们领走。当然,有钱人也不会把她们久留在身边,拿了钱走人,天经地义。有一个人就是这样,刚拿了钱从楼上下来了,和正准备离去的萨根在咖啡厅门口劈面相逢。

天哪!她比十个吕女郎还要强。惊艳啊!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今天真是萨根的好日子,警长不但给他白白送了一个功劳,还鬼使神差让他碰上这么大的一个艳福。

丢了芝麻,捡了西瓜——她姓汪。

萨根在汪女郎的陪伴下度过了一个十分愉快的夜晚,不仅仅是身体欲望的满足,更有对明日之行必胜的期待。十有八九,立功领赏。他品尝到了生活款待他的滋味。这滋味比汪女郎的身体更滋润他,满足他。因为,后者富有不劳而获的象征意义。

这天夜里下了一场暴雨,雨水沐浴了陈家鹄父母种在庭院里的几盆花,但也把山坡上的一些泥沙冲进了庭院,院中有一种拖泥带水的脏乱。吃过早饭,家燕上学去了,家鸿上班去了,陈父和陈母,还有惠子,忙开了。园子小,很快收拾妥当,陈父开始悠闲地侍弄几盆花草,拔杂草,修剪乱枝。

转眼间,陈父发现惠子踪影不见,只见陈母一人独自在一边泡脏衣服,准备洗。

“惠子呢?”

“她上楼去给家鹄写信了。”

“她知道家鹄的地址?”

“不知道。”

“那她信往哪里寄啊?”

“她说家鹄总是会来信的,来了信就知道地址了,所以先写着再说。”

陈父想笑,他觉得这就是女人干的事,大雪刚封山,就在想明年开春种子发芽的事。他看看楼上,想压低声音这么说时,听到外面有人敲门,便止住了。陈母放下衣服去开门,却是萨根不约而至,手上提着礼物,嘴里含着蜜糖,彬彬有礼的样子像是上门来相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