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杀连环 3(第2/3页)

门霍然敞开。禾娘怒气冲冲地站在门口:“要事,要事!你们的事情都是要事!我真不懂,天底下哪里有那么多要事!”

裴玄静一皱眉:“我们?”

“是啊,不就是你们这些又美又有钱身份又高的……你们吗?”

裴玄静听出她话里有话,忙问:“崔郎和女人在一起?”

“哼,我还真没怎么见他和男人在一起。”

裴玄静心念一动,难道是杜秋娘?赶紧追问:“崔郎到底在不在?我无论如何要见他一面。”

“不在!”

“他去哪儿了?”

“中和节的好日子,怎可辜负了大好春光!”禾娘恶狠狠地说,“这又湿又冷的天气,还要去郊游赏春,非得冻死淋死了才算完。”

“他们去曲江了?”

“对。骑着大马,带着油幕、帷幄和坐具,应有尽有,刮风下雨都不怕。不但能喝酒唱歌,弹琴跳舞,还能占卜算卦……”

裴玄静打断禾娘的抱怨:“你说什么?占卜算卦?”

“是啊。咱们的崔郎中可全能了。会治病救人,吟诗作赋,说笑谈情,连算命都会。我听说,他们今天还要玩什么扶乩呢。”

“禾娘!”裴玄静柳眉直竖,“他们走了多久了?”

禾娘被她吓了一大跳:“大、大概半个多时辰吧。”

裴玄静一眼看见拴在后角门边的马匹:“这是药铺的马吗?”

“是掌柜的……”

禾娘的话都还没说完,裴玄静已经解开缰绳,飞身上马:“麻烦你跟宋掌柜打声招呼,我借他的马匹一用,去去就回。”

她就在李弥与禾娘惊惶的眼神中,疾奔而去了。愣了好一会儿,禾娘才问李弥:“你嫂子犯失心疯了?”

李弥看着她,喃喃道:“我不知道啊……禾娘。”

裴玄静已然方寸大乱。

看来那封信大概连拆都没拆开,就被杜秋娘撕得粉碎了。更可怕的是,她竟把崔淼也拉上了!裴玄静后悔不迭,早知如此,还不如自己先一步去找他。

中和节的长安城里,九街十二衢上到处人头攒动,裴玄静心急如焚,也只能勒紧缰绳,随着人群缓行,又花了将近半个时辰,才赶到曲江边。

烟雨蒙蒙中,曲江两岸刚抽出嫩枝的柳树随风飘摇,河面上如同升起一阵绵长的绿雾,迷幻缥缈,美若仙境。裴玄静哪还有心情赏景,从乐游原的高坡上竭力远望,心凉了大半。

帐幄星星点点地散布在整条曲江边。早春冻雨,游人稀少,但分布得更开更广。而且为了遮雨,全部都支起了帐篷,四周再围上油幕,根本就看不到里面的情形。裴玄静要想从中找到杜秋娘和崔淼,无异于大海捞针。

帷帽早被她扔掉了。雨水直接飘进眼窝,裴玄静的眼前一阵模糊。她咬了咬牙,驱马向最大的那个帐篷跑去。

从禾娘的口气中可以听出,今日崔淼参加的曲江游春阵仗相当大。以杜秋娘京城第一名妓的身份,邀她出行者非富则贵,多半是王公侯爵。那么,就先挑这个最大的帐篷,碰碰运气吧。

马蹄踏着春泥,一路四溅。飞奔到大帐篷前面,裴玄静下马步行,但见泥地里到处金光灼灼,竟是洒了遍地的花钿和金箔。显见这个帐篷里的游春者,奢豪淫靡绝非常人可比。

帐篷外的树上系着数匹高头骏马,俱为难得一见的宝骢。枝头搭着油布,石墩上铺着毡毯,数名随从侍卫横七竖八地仰躺在上面,酒气和鼾声扑面而来。

大白天的,这些人就喝得烂醉了。裴玄静心中又急又惑,这究竟是些什么人,崔淼和杜秋娘会在他们中间吗?

顾不得其他了,裴玄静径直往帐篷里面闯。刚钻进帷幄,一阵浓郁的香气迎面袭来。紧接着,便有一个热乎乎软绵绵的身子扎到她的怀中。

“咦,你是谁啊?我怎么没见过你?”

竟是个软玉温香的少女,已经醉得东倒西歪,满脸通红地靠在裴玄静的身上说胡话。看她的脸蛋最多十六七岁,头上梳着如云重鬓,插满钗簪步摇,金银叠翠,流光溢彩,全身上下却脱得只剩下最里层的丝衫,宛如薄露压花,动一动便春光乍泄。

裴玄静只好扶住她,问:“杜秋娘在这里吗,崔淼在吗?”

“秋娘……崔郎……刚才都还在呢,怎么不见了,去哪儿了?”

少女在原地团团乱转起来。

裴玄静又惊又喜,真的碰对了!她连忙举目四顾,可是帐篷里光线昏暗,只能看见毡毯上几个横卧的身体,想必也都烂醉如泥了。她想凑近些仔细辨认,少女却拖着她不肯松手。

“姐姐,姐姐……”少女娇憨地说,“你是谁?你长得真美呀,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裴玄静让她缠得没办法,干脆反问:“你是谁?”

“我?我是自虚啊……”

“你说什么?”

少女指着自己的鼻子:“你不是问我名字吗?我叫李、自、虚!”

裴玄静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少女“咯咯”地笑起来,甩开裴玄静的胳膊,自顾自吟道:“觞酣出座东方高,腰横半解星劳劳……夜饮朝眠断无事,楚罗之帏卧皇子。”

如同一记重锤打在裴玄静的头上。她努力定了定神,问:“你怎么知道这首诗?”

少女还在叽叽咕咕地笑着:“李长吉的诗写得真好,好听。”

“……楚罗之帏卧皇子,”裴玄静一把握住少女的肩膀,“你是襄阳公主?”

少女迷迷糊糊地问:“唔,谁叫我?你找我有事吗?”

裴玄静松开手,朝后倒退了半步。方才少女口中所吟的,正是长吉所作《夜饮朝眠曲》中的句子。这首诗是他在长安做奉礼郎期间所写的。当时长吉有机会参加一些宫廷宴会,所以写了数首描绘宫中贵主饮宴无度、夜夜笙歌景象的诗,字句香艳而又含着讽刺。据说,这首《夜饮朝眠曲》所讽喻的正是皇帝最小的妹妹——襄阳公主。

襄阳公主,是先皇和王皇太后最年幼的女儿,也是当今圣上的同胞妹妹。先皇驾崩时,她才六岁。因其年幼丧父,皇帝作为襄阳公主的长兄,便对她格外疼爱,宠溺程度超过任何一位皇子和公主。

襄阳公主被皇帝宠坏了。年方豆蔻时,她就以奢靡放纵、任性娇蛮而闻名天下,偏生人又长得美貌绝伦,更招引得全长安的贵公子都围着她转。说来也怪,当今圣上为正风气,对皇族的管制相当严格,偏偏对这个小妹妹毫无办法。别说约束她的行为,哪怕公主想要星星月亮,皇帝也恨不得去摘给她。皇帝如此,襄阳公主就彻底没人敢管了。

裴玄静读《夜饮朝眠曲》时,也曾被诗中所描绘的妍丽画面所打动。她总感觉,长吉的笔不赞成这种醉生梦死的生活,他的心却不由自主地同情并欣赏着恣意挥霍的青春和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