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璇玑心 2(第2/3页)

两人都沉默了片刻,聂隐娘道:“不说别人了。静娘,你过得好不好?”

“我吗?隐娘都看到了。”

“我是看到了,不错,都有闲情玩回文诗了。”聂隐娘拿起裴玄静摊开在案上的《璇玑图》,“这中间怎么破了?”

“是我……不小心弄破的。”这个解释拙劣得不像话,然而《璇玑图》是另外一个一言难尽的话题,况且涉及宫闱秘闻,聂隐娘还是不知道为妙。

聂隐娘并不在意,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来,也放在几上:“你看看这个,巧不巧?”

裴玄静一惊:“也是《璇玑图》!”

“是啊。怎么近些日子,人人都玩起《璇玑图》了?”聂隐娘仍然不动声色,“莫非是有人在效法则天皇后,想要重新掀起这个风潮?”

裴玄静摇了摇头,细看聂隐娘带来的《璇玑图》,却见其五彩斑斓比之前见过的都更绚丽,锦帕的质地更是轻软细薄,在烛火下几乎透明,近千小字绣在上面,仍然轻柔得像一片羽毛,字体细腻纤秀到不可思议。她情不自禁地赞叹道:“这幅《璇玑图》太美了。隐娘,你从哪里得来的?”

“不小心就弄到的。”

裴玄静窘得脸孔微红,聂隐娘方道:“说来,还是从静娘的一位熟人那里得来的呢。”

“熟人?谁?”

聂隐娘把在终南山中劫了吐突承璀一伙的经过说了一遍。

裴玄静惊讶地说:“我听说吐突承璀是奉命去广州运回南海蛟龙的。”

“并没有什么蛟龙。只有一个南方女子的尸体。”

“难道……蛟龙之说是假的?”

“看来如此。”聂隐娘道,“我想,南海蛟龙多半是掩人耳目之策。不过吐突承璀的这个障眼法也有些太招摇了。南海蛟龙之说虚实难辨,招惹得各色人等都想一探究竟。据我所知,对他这一路感兴趣的绝不止我一人。吐突承璀也够狡猾,去时大张旗鼓,返回时却隐匿行踪,专挑隐蔽小道潜行,若非我们对终南山的地形特别熟悉,在他的必经之处守株待兔,是无法探知真相的。”

“隐娘如此大费周章,就为了看一眼蛟龙吗?”裴玄静觉得难以置信。

“当然。”聂隐娘冷冷回答,“我对人才没那么大的兴趣。”

想想聂隐娘一贯的作风,裴玄静虽仍存有疑窦,也就接受了这个解释。她将注意力转回到眼前的《璇玑图》上。

不论质地还是绣工,聂隐娘带来的这幅《璇玑图》都远远胜过宋若华的《璇玑图》。宋若华的《璇玑图》出自大明宫,已经是难得的精品,比民间之物强了何止百倍,不想与聂隐娘从吐突承璀那里抢来的《璇玑图》一比,简直成了粗糙的赝品。

从宋若茵之死开始,《璇玑图》就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裴玄静的视线中。直到宋若华死前,以扶乩手法在《璇玑图》上标出字来,裴玄静已然认定,《璇玑图》是宋家姐妹特别选取的工具,用来表达某些不便说出口的话。

可是现在,聂隐娘带来的这幅《璇玑图》却令她陷入新的困惑。为什么吐突承璀手中也会有《璇玑图》?假如他从南海千里迢迢是为了带回《璇玑图》,那么裴玄静就必须重新思考《璇玑图》的含义了。

她思忖着问:“那个死去的女子,隐娘能判断出身份吗?”

“看不出来。年纪并不大,也就二十来岁吧。小小的脸庞,细细的眉毛,一望便知是个性情温柔的女子,可惜。”

又是一个女子。裴玄静想到,与《璇玑图》有关的死亡似乎专属于女子,而自己至今还未找到症结所在,也没能阻止死亡的延续,真叫人无奈又悲哀。

聂隐娘说:“既然静娘对这幅《璇玑图》有兴趣,我就把它留给你了,可好?”

“好是好,只是那吐突承璀专程为它去的广州,而今怎么去向圣上交差呢?”

“这我可管不着。他越为难,我越开心。”

聂隐娘说这话时玩兴大发的样子,哪里还像个冷血女侠。

裴玄静也不禁莞尔,转念又想,聂隐娘早已遁出江湖,或许对她来说,如今这样偶尔介入世间的纷争,确乎更像在玩耍。仅仅因为看不上吐突承璀的嚣张做派就去打劫他,取走一条看似无关紧要的《璇玑图》锦帕,却很可能令吐突承璀陷入极大的困扰之中。而她只轻描淡写地说一句:我开心。

要是让吐突承璀知道实情,他肯定会为招惹了聂隐娘而后悔不迭的。

“算一算,这阉官差不多也该进大明宫了。”聂隐娘仍然难掩得意之色。

裴玄静的心中又是一动。她意识到,让吐突承璀难受还不是聂隐娘的最终目的,归根结底,聂隐娘是想让皇帝不痛快。即使躲在万壑千重的宫墙之内,远离战场上的正面厮杀,却仍然无时无刻被人窥伺和算计。冷箭不知将从哪个阴暗角落射出,日日夜夜生活在这样的恐惧中,他该会是怎样的感受呢?

裴玄静陷入沉思。

聂隐娘说:“很晚了,睡吧。”

“隐娘你?”裴玄静一愣。

“今夜我就歇在静娘这里,方便吗?”

“当然,我求之不得呢。”

聂隐娘微笑起来,头一次,裴玄静在她的眼角发现了淡淡的细纹。

放下帐帷,两人并肩躺下。寂静之中,从后院传来无名鸟儿的鸣叫,婉转悠扬。

“隐娘,听得出这是什么鸟儿吗?”

“听不出来。”少顷,聂隐娘说,“我学艺的时候,师傅要求我闻鸟鸣而发剑,鸟未飞,剑已到。对于我来说,鸟鸣就如刺杀的号令。”

裴玄静无语。

良久,聂隐娘又道:“人家女儿捻绣针,我擎匕首,静娘你呢?”

裴玄静仍是无语。有聂隐娘在身旁,她感到少有的安全和放松。想必隐娘也是如此,所以才会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吧,那么就听着好了,她知道隐娘并不需要自己的回答。

果然,过了一会儿,聂隐娘又道:“我记得静娘身边有一把匕首,实为难得的宝刃,还在吗?”

“在。”裴玄静从枕头下摸出匕首,交到聂隐娘手中。

聂隐娘的眼睛一下子便亮起来。只听风拂竹叶般“噌”的一声,匕首出鞘,灰色的帐帷上顿现一段秋水的剪影,盈盈流动。

聂隐娘由衷地叹道:“真是一把好刀。”她爱不释手地一遍遍轻抚刀背,突然问:“静娘可否将此刀赠予我?”

看着那双充满热忱的双目,裴玄静却只能回答:“对不起隐娘,玄静身无长物,唯此刀相伴终生。除非我死,绝不会让它离开。”

“为何?”

“因为……它是一件信物。”

这还是头一次,裴玄静对别人详述自己与长吉的姻缘。讲完时,她发现心中意外平静。聂隐娘却伸过手来,轻轻地为她拭去眼角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