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故事

外祖母走后,我们茫然无措,不知道该做什么,该说什么,心里满满都是痛苦和悲伤。我看着妈妈将衬衣拉上肩头,扣好扣子,再把衬衣下摆扎进短裙中。她回头给了我们一个颤抖的笑容,试图让我们不用担心,可是看她这样我的心却揪得更紧了。妈妈笑得那么无奈,让人心疼不已。克里斯垂下眼睛看着地面,他的脚在东方地毯上来回划着,我知道他内心也定是备受折磨。

“你们听我说,”妈妈强颜欢笑道,“不过是被柳条鞭抽了几下而已,不太痛的。相比皮肉的痛苦,我只是自尊更受伤而已。被自己的亲生父母像对待奴隶、对待动物一样用鞭子抽打,让我感到很屈辱。不过仅此一次而已。能和你们的爸爸还有你们度过十五年快乐的时光,哪怕再抽我一百次我都愿意。可她让我把这些伤痕展示给你们看,我一时接受不来……”说着,妈妈在一张床上坐下,伸出双手示意我们靠近,但我只能小心翼翼的,也不敢抱她,担心会碰到她的伤口。妈妈却还是把双胞胎抱起放到她的腿上,然后拍了拍床示意我们两个也坐过去。沉默了一会儿,她说话了。她要说的是她自己难以启齿的一段故事,我们听得也十分煎熬。

“我要你们仔细听好,并记住我今天晚上说的每一句话。”妈妈说着停顿了下,犹豫着环视了屋子一圈,最后目光停留在奶油色的墙壁上,好似那墙壁是透明的,而她可以透过墙壁看到庄园所有的房间。“这是一个奇怪的房子,而住在这里面的人更加奇怪——我说的不是仆人,而是我的父母。我应该早就提醒你们的,你们的外祖父母是狂热的宗教信徒。信仰上帝是好事,是对的。可如果在《旧约全书》中断章取义地截取与自己信仰相符的内容,并从自己的角度对其加以妄断,那就是伪善,而我的父母恰恰就是这么做的。

“现在我的父亲奄奄一息,这是确切无疑的事实,但每个周日他都会坐轮椅去教堂——如果他那天身体好一点儿的话,哪怕身体状况不佳,也会让人用担架抬着过去。他会缴纳什一税——捐出他本人年收入的十分之一,那可是很大的一笔钱。也正因为如此,他非常受那些人的欢迎。他出钱修建教堂,教堂所有的彩色玻璃都是他出资购买,牧师和布道者也都受他控制,他要用金子铺就一条通往天堂的路。如果说圣彼得可以被收买的话,我的父亲肯定能通过天堂的门。在那个教堂,他本身就受到上帝一般的待遇,或者说人间圣人。所以当回到家,他便觉得自己可以理所当然地为所欲为,因为他已经尽了自己对上帝的义务,他花了钱,因此就会远离地狱。

“当我慢慢长大,我和我的两个哥哥就被强迫去教堂做礼拜。即便我们病得只能躺在床上,可还是不得不去。宗教就像是掐住我们喉咙的一只手。听话,听话,听话——这句话一遍又一遍地在我们耳边响起。每天,普通人都可以享受的日常快乐到了我们这里却会变成罪孽。哥哥和我不能去游泳,因为游泳就意味着要穿泳衣,而那将会让大部分身体裸露在外面。我们严禁打牌,或者任何跟赌博有关的游戏。我们也不能跳舞,因为跳舞可能会让身体和异性紧靠。我们甚至连想都不能想那些,任何有关欲望或所谓罪恶的念头都不能有,用他们的话说,想法和行为一样罪恶。然而青春的年纪正是最叛逆的时候,越是受到严格管制,就越想尝试禁果。我们的父母煞费苦心想让我们活得像个天使或者圣人,结果却适得其反。”

我目瞪口呆。好似被人施了魔法一样,而他们三个也是跟我一样的反应,包括双胞胎。

“当时你们的爸爸十七岁。那是一个暮春的日子,他站在大厅中央,破烂的鞋子旁边放着两个行李箱——身上的衣服看着十分破旧,而且明显已经太短。我的父母跟他一起站在大厅,但他却自顾自地扭头打量四周,庄园的华丽摆设让他目不暇接。我那时候很少关注周围有些什么,都已经习以为常了。反正东西就摆在那里,那个时候我把它们当成我的财产的一部分,直到我后来结婚开始过没钱的日子,我才意识到自己从小生长的环境是多么优越。

“我的父亲是个收藏家,只要他认为独特的艺术品,就一定会买下来——这并非是因为他多么欣赏艺术,不过是因为他喜欢拥有的那种感觉而已。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全世界都归他所有,尤其是漂亮的东西。我以前常常觉得我也是他的收藏品之一,他将我据为己有,并不为欣赏,只是不愿让别人欣赏属于他的东西。”

妈妈没有停顿,她脸色绯红,眼神迷离,显然是被记忆带回了过往的日子——一个只比她大三岁的年轻男人突然闯入,从此改变了她的生活。

“你们爸爸来到我们身边,他是那样天真纯洁、信任真诚、温柔贴心,又是那样脆弱,他只有一腔真挚的感情,除此之外一贫如洗。从只有四个房间的小茅屋来到这样一座宫殿似的大房子,他只感到眼花缭乱,人生好似突然充满了希望。他觉得自己撞上了好运,来到了人间天堂。他看我的时候,眼神里只有满满的感激。而我的父母亲却竭尽所能让他感觉自己不过是个来投奔的穷亲戚而已。

“他上到阶梯的一半,驻足凝望,从窗户透进的阳光洒在他身上,反射在金色头发上呈现一圈银色光环。他是那样美,不仅是面容英俊,而是美——英俊和美是不一样的,你们知道吧。真正的美是从内到外都会发光,而你们爸爸当时就是那样。

“在那个时候,我弄出了些许响动吸引他抬起头,我看到他的蓝色眼眸好似被点亮了一样——现在我依然能清晰回忆起他当时的眼神。因为从那天起,每当站在大厅阶梯上的我和站在大厅里的他四目相对,我们的眼中总会闪现火花,而且那火花越来越大,越来越亮,大到我们再也无法逃避。

“我们两个的浪漫史,我就略过不说了,免得你们尴尬。”见我别过目光,克里斯用手掩脸,妈妈有些局促地说,“简单地说,我和你们的爸爸一见钟情,有时候人生就是这样,无法预知。或许是因为他那时有谈恋爱的念头,而我也是一样;也或许是因为我们俩都需要有人给我们温暖和爱怜。当时我的两个哥哥都意外身亡,而我的朋友也不多,因为没人能‘配得上’马尔科姆·佛沃斯的女儿。我是他的战利品,是他的得意之作,所以任何男人想要把我从他身边带走都将付出十分沉重的代价。所以,那时候你们的爸爸和我经常在花园里私下见面,但只是坐在一起谈天说地,偶尔他也会推我荡秋千,或者换我推他,有时候就我们两个人借着脚上的力量一起荡,彼此凝视着荡到高处。我们知道对方所有的秘密。感情之火愈来愈烈,很快我们就不得不承认深深地爱上了彼此,无论对还是错,我们必须结婚。为此我们只能选择逃离,逃离这所房子,逃离我父母的管制——赶在我们被改造成和他们一样的人之前——要知道,那一直是我父母的目的。克里斯托弗,你遗传了你爸爸的聪明。三年之后他便从耶鲁拿到硕士学位——只是这个学位证从来没有派上过用场,因为那上面有他原来的名字,而我们无法以公开的身份生活。结婚的前几年,我们生活得异常艰难,因为不得不想方设法掩饰他受教育的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