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4/4页)

但今年都没来了。

为什么记得那么多?

我说过我记性很好啊!

声音不算影像?但我是以把声音转换成视觉的方式记忆的,这到底怎么操作我无法形容,那已经是习惯了,比如说,灰色西装,声音低沉(就把这四个字当做一组画面存起来)。因为很喜欢记忆人事物,我时常都会清理自己的记忆,就像一般人整理档案那样,所以可以记得非常清楚,人物的关系,出现的时间、地点,都分门别类储存好了。

我没办法当刑警啦!写推理小说?你或许不相信,拥有这些能力却不想兑换成什么,就是我的生活方式啊!

回到访客问题,除了几个男子,当然也有过一些人,我得仔细想一下,其实翻看访客登记簿也很有效。这些年的访客记录簿都存在我们组长那儿,当然不是每个访客都有押证件登记,如果是住户亲自下来带,就不用登记了。一般规定不能用打电话取代登记证件,但像钟美宝这种特殊状况,有时我们会通融,而且那个先生我见过,有时也会直接就让他们上楼。我想,不想曝光身份的访客,会先拿到磁卡吧,有了磁卡,即使是生面孔也不能拦下来,因为这栋大楼每天都有人搬进来啊,也有小的办公室、工作室之类的,生人很多,我想,这就是大楼安全的漏洞了。

不过大厅的监视器有四部,从出电梯口直到走出大门,每个角度都可以拍到,所以我们这些管理员也别想摸鱼。不过楼梯间没有监视器,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总之,大家想混或者抽烟,就到那里去。资深的管理员权力很大,在这栋大楼啊,会收到很多礼物,吃的喝的用的,有些名人住户,过年还会送礼包红包呢,不过等分到我这边,都是剩渣渣了。

命案隔天,柜台也是我与保罗站夜班,我真是睡没几小时就来上班了,两天的骚动,大家都很不安心。下了班,我们俩到附近的豆浆店吃早点,保罗看来深受打击,我最近看到他跟美宝小姐的互动,确实亲密多了,但可能也是如此,特别避嫌,但我记得他以前喜欢的是搭轮椅的柳盈盈小姐,我常帮他打听各种消息。柳小姐的阿姨在照顾她,我去中庭巡逻常遇见潘阿姨在练八段锦,跟她聊过一些。她说盈盈小姐是罕见疾病,慢慢就会四肢瘫痪,后来她们搬走了,阿姨回来整理东西时说盈盈小姐死了,那之后,保罗变得话更少了。

但喜欢盈盈跟美宝根本是不冲突的事,因为她们俩都不会看上我们这种人,虽然保罗是帅哥,但毕竟我们也只是保安,这栋大楼里有多少人喜欢阿布咖啡的镇店之宝啊,说严重点,美宝来当我们大楼的“楼花”也不为过啊。反正这栋楼,谁不知道她,一楼大厅隔壁那么间显眼的咖啡店里,一个水灵灵的美女,整栋大楼气质都好了起来。

“或许是我杀的。”保罗突然说。没头没脑地说这什么傻话?

“不要乱讲话。”我连忙堵他话。

“没乱讲。”他说。

“那个晚上我们都在巡逻。”我说。

“就是因为在巡逻,更不可饶恕。”他又说。

我沉默了。

他一副真的杀过人的样子,眼睛里都是血丝。但经过这样一夜折腾,我的眼睛也好不到哪去。我知道不是他,他就不是那种人,况且即使我们轮流去巡逻,一次也不过一小时,监视器里我都看见他走来走去的,什么时间可以去杀人?

“是因我而死的。”他还在说。

“到底为什么这样想?”我问。

“我不该离开。”他说。

“离开哪?”

“虽然不是我杀人,但等于是我杀的。”他说。

“为什么?”我说。他整个神情与声调都让人毛骨悚然。

“有什么差别,我以前杀过人,以后可能也还会再杀,认识我的女人都死了。”他说。

唉。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可怜的谢保罗,我很确定他喜欢美宝,可能真的在跟她交往,幸好最先看到现场的是我不是他。这件事把他击垮了。

黎明来到之前,我曾感受到他几乎崩溃的意志。老实说我也快崩溃了,如果你曾在云雾里看过这栋楼,或者在微雨、或大雨的时刻,从后面的马路,或菜市场,逐渐走近这栋楼,你永远也忘不了那种景象。蒙蒙雾雨里,四周都是楼房,斜雨飘着,或者大雨倾盆,你穿着雨衣,或打着伞,远远地,就看见像梦里要长出什么奇异的怪物那样,大楼突然就在那里,你可能只能看见它的上半部,但即使只是上半部,还是那么巨大。崭新时一定非常漂亮的粉藕色瓷砖外墙,间饰以褐色石柱与大理石,然而已经被岁月刷蚀,变得脏污老旧,像一个迟暮的美女,还是那样矜持着,在这错综复杂的迷宫小巷里,独树一格,屹立于所有矮丑的水泥建筑之上。远远地,你看见大楼立面嵌着一个一个白色的窗框,像无数只眼睛。你会想着,到底有多少人住在那儿啊,你想起一千两百户这种数字,想起自己日常里的巡逻,想起自己背起来的那些奇奇怪怪的名字,突然都像是有神秘的启示。云雨飘过,越来越近,有多少人生活,就有多少种死法,这是我读过的一本侦探小说的主题。小说里的侦探总是问自己,“那个人死的时候我在做什么?”有个人死了,是我们都很喜欢的人,是个绝对不该这样死去的漂亮女人,谢保罗说可能是他杀的,照这种推理,也可能是我杀的。验尸报告还没出来,不知道她死在几点?但我知道不管是谁,她的死亡,与我们人人都相关,谁也脱不了干系。

我默默把豆浆喝完,没再安慰他,我们各自去牵摩托车,我故意假装找不到车,亲眼看他上了机车再走,但又如何,如果他要出事,我也拦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