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红豆 第2节

“你吓死我了!”走出电梯,郭小芬还在捂着胸口。
“哈哈哈哈,对不起啦!”郝文章摘下变色镜,露出一双笑意盈盈的眯缝眼,“没办法,我今天可是混进这个记者招待会的。本来想探听健一公司有啥新动静,结果虾没逮到,倒捞上条大鱼,碰上了在下仰慕已久的小郭姑娘,不敢马上跟你打招呼,只好躲起来等待单独会面的机会了。”
听他说话半文半白,再看他嘴唇上的小胡子一翘一翘的,郭小芬觉得这个人挺有趣,“我请你喝点东西吧。”
两个人来到冷酷甜点坊,找了个靠窗的椅子面对面坐下。郝文章要了杯咖啡,郭小芬刚才吃红豆冰没解馋,就又点了一份。
“我在省会城市长期跑法制口,对你是久仰大名了。最近半年我转到健康口,也是做负面新闻报道。”郝文章在椅子上伸了伸懒腰,“这回‘10·24特大杀人案’一报出来,嚯!找我的人不计其数,老总说你去北京躲躲吧,我想正好来摸摸健一公司总部的情况,所以一听说他们开记者招待会,就过来了。哈哈,你听那个姓王的公关事务部主任说了吧?还要追究我的法律责任呢!”
“做法制新闻报道,最重要的是言之有据。”郭小芬不客气地说,“我觉得你那文章中,对于五行阴阳镜导致六人死亡的猜测,有点主观了。”
郝文章把咖啡杯往桌上一顿,“小郭姑娘,你别怨我说话直,你知道今天在会场上你为什么会败给蒙康一吗?”
郭小芬摇摇头。
“那是因为,你根本不了解他们是一群什么货色!”郝文章把身子往前探了探,“你听蒙康一回答你那番话,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吧?可是我告诉你——全他妈扯淡!”
郭小芬扬起眉毛。
“不信是吧?”郝文章说,“他说那个狗屁阴阳镜没有接到过一起不良反应报告,这不假,可是从今年年初到现在,十个月时间,狗屁阴阳镜因为违法发布广告、夸大疗效、严重欺骗和误导消费者,被全国二十二个省、自治区、市的药监部门查处了上百次,他怎么不提?他说那个什么研究院也给其他保健品厂家的产品做鉴定,更是放他娘的狗屁!从我掌握的资料看,自从那个研究院成立后,就做过三次鉴定,而且都是给健一公司的产品做的!说什么打造国人幸福,他怎么只字不提今年春天组织一群老年人听讲座,讲座结束后逼着老人们买他们的产品,不买不让走,结果导致一个老太太心梗猝死的事情!”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横飞,喷到红豆冰上,郭小芬心疼地看着——不能下嘴了。
“如果按照你说的,他撒的是弥天大谎,为什么现场那么多记者都不出声?”郭小芬问。
“那些记者都是托儿,和健一公司一起蒙骗老百姓的!”郝文章又顿了一下咖啡杯,“你跑法制口,采访受害者家属也好、从刑警和法医那里套话也好、参加公安局的新闻发布会也好,没人会给你送红包,不给你张冷脸就算客气了——可是,你不知道跑健康口的记者,尤其是跑保健品这块的有多肥吧?车马费起价是五百元,还有大小提溜礼品,他们都被那些天良丧尽的商家豢养起来了,和商家一起给消费者洗脑!就像一只只细腰蜂,用毒刺刺中青虫的中枢神经,使它们麻痹成一具具活着的尸体,任由细腰蜂吸干它们的血肉和骨髓,最后只剩下一层空壳……”
大白天的,听了这番话,郭小芬身上一阵发冷,把粉色短外套往身上紧了紧,“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吗?我倒对另外一件事更感兴趣,你是怎么挖到那些人死于密室,以及密室里有一面五行阴阳镜这些消息的——别的媒体可是削尖了脑袋也没挖出来呢。”
哈哈!郝文章笑着把后背往椅背上一靠,狡黠地眨眨眼,“那可是我花了一万元挖出来的!以前跑法制口建立的老关系——具体是谁我不能告诉你——正好也参加了现场勘察,给我透露的信息……总之,我现在可以百分之百地认定,就是那面狗屁阴阳镜的辐射造成六个人死亡的,否则没法解释现场怎么会是一个密室……”
“你知道什么叫推理吗?”郭小芬突然打断他。
郝文章一愣。
“推理就是从一个或几个已知的判断中推出一个新判断的思维形式。”郭小芬将精钢小勺在手指间如蝶翼一样旋转着,“你说阴阳镜造成那六个人死亡的,这就是一个推理——但这是一个错误的推理。”
郝文章不禁笑了,“愿闻其详。”
“正确推理的基本前提是:用于推理的已知判断必须为真。你的推理用了下面两个已知判断:一、所有密室中的死亡必定是辐射造成的;二、五行阴阳镜的辐射能够杀人。于是你得出结论,‘10·24大案’的凶手就是那面阴阳镜。”郭小芬一边说一边用精钢小勺的勺柄在桌上轻轻划拉着,“问题是,你的这两个已知判断都是假的、错的、不靠谱的。第一,密室中六个死者的死因现在还不明确,有可能是集体自杀,有可能是互相残杀;第二,阴阳镜的辐射会不会置人于死地,目前尚无科学研究作出定论。两个假的已知判断推理出的结论必然为假,所以,你那‘百分之百地认定’,其实是一个百分之百的错误。”
郝文章两眼放光,砰的一声把咖啡杯往桌子上一砸,吓得郭小芬以为他要挥拳揍人了,不料他接着说:“小郭姑娘果然名不虚传,快人快语,而且推理严密!”然后摸摸自己的小胡子,“不过,我的推理有其他的证据支持,只是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郭小芬又好气又好笑,向窗外街道对面的健一大厦努了努嘴,“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你这篇稿子捅出的马蜂窝可够大的——看见门口聚集的那些老人了吗?估计他们都是看了你的稿子以后来找健一公司算账的。”
郝文章抻着脖子看了一眼,“你咋知道?”
“好多人手上不都拿着五行阴阳镜的包装盒吗?”郭小芬白了他一眼,“瞧你这记者咋当的,观察力!”
这会儿,健一大厦门口的老人越聚越多,肩并着肩,背压着背,颤颤巍巍地往里面拥,一大丛灰白色的后脑勺无序地晃动着,好像货车上倾洒下的一堆菜花。
一个瘦小的、满脸皱纹的老太太,从人群里慢慢挤出,扶着路边一棵半枯的小树,一边痛苦地咧着嘴,一边用手捶着后腰,好半天才直起身来。
她的身影和枯树的影子交驳在一起,说不上谁比谁更加憔悴。
离得很远,郭小芬还是看到:她那干瘪的眼眶里是空的。
也许是白内障,或者患上了别的什么眼病?但看了又看,郭小芬还是觉得老太太的眼珠子像是被剜掉了,因为那两只凹陷很深的眼眶里,没有任何神采,如果有眼珠的话,这么久了,总该转动一下吧?总该眨一下眼皮吧?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