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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谷阿沙子在写作上算不得快手。似乎可以归为性情古怪的一类之中。在作家中,有人可以让编辑在隔壁房间里等着,自己开一个夜车就能完成一篇小说;甚至有人能一边跟客人说笑一边写作;但也有人在大白天也必须紧闭门窗把自己封闭起来,不这样就写不出一个字来。村谷阿沙子比较接近于后者,不论自己的稿子怎么拖欠,也绝不会让编辑进屋来坐下等她的。

“只要有人在家里等着,我的精气散了,就更写不出来了。”她曾经摇晃着微微发胖的脸蛋,皱着眉头这么说道。她长着婴儿般的双层下巴,小眼睛,低鼻梁。那张颇有光彩、老带着不紧不慢表情的脸,总叫人怀疑:这人看起来有些神经质啊!但人们马上会自己打消疑虑:毕竟是个作家嘛,有点古怪也很正常。

据说她在写作时,就连她家的女佣也不可以冒冒失失地拉开她的房门,有事叫她的时候要按喇叭通知她。听到喇叭声响,她那个发胖了的身子才会慢吞吞地从房间里踱出来,满脸不耐烦地听女佣说事。虽然她还没到在大白天就紧闭门窗搞得黑咕隆咚像晚上一样的程度,可也必须在某种程度上将自己和外界隔离开。一般来说,越是笔头慢的作家这种倾向就越严重。

其实,村谷阿沙子在媒体上崭露头角之后的两三年之内,也写过不少作品,可最近不知怎么搞的,她的写作速度明显下降了。跟她约了稿,也总是赶不上月份,有时竟会拖上一两个月。

“低潮啊。怎么也写不出来。”

她曾经皱起眉头对上门来取稿件的编辑发过牢骚。可随即她又说:“不过,马上会走出来的。以后我肯定会写出好东西来作为补偿。下次要写稍稍长一点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鼻翼上油光光的,满脸斗志昂扬,然而,下一部作品必定又会流产。

实际上,《新生文学》就是在听了村谷阿沙子不知第几遍的表态后才满怀信心的。当时觉得这个月总该没有问题了,甚至连杂志的目录都已经定好了。所以,主编白井是不会轻易罢休的。

“村谷说了,明天傍晚之前会写好的。如果再落空就真不好办了,因为没有备用的稿子。阿典,你今晚就赶到箱根,住在那里,拿到稿子再回来。”白井主编就是这样命令典子的。

可尽管这样,椎原典子仍觉得这将是一件十分棘手的工作。村谷阿沙子虽说在电话里已经答应了,可明摆着稿子有没有还两说呢。今晚住在那里也就算了,可要是明晚也得住在那里,恐怕结果还会是一场空。为了不发生这样的事情,今晚就必须着力催促,因为付印的日子已经迫在眉睫,可能的话要在明天傍晚之前将稿子拿回来,好让主编放心。然而,要将笔头很慢的村谷阿沙子逼到那种地步是需要非凡的努力的。

正因为典子的内心有这样一份担心,所以她坐在电车里用眼睛瞄过文库本,可上面那些铅字根本没有进入她的脑海里。她无法使自己沉浸在读书应有的纯明境界之中。

当电车到达终点站箱根汤本车站时,太阳已经落到了山背后去了,车窗被夕阳照得通红通红的。在这里下车的旅客,一会儿就会坐上巴士或雇车分散到箱根山中各地的温泉旅馆中去。可典子所坐的是靠后的车厢,从前面的车厢中下车的旅客这会儿还拥在站台上,正摩肩接踵地朝前走着。一眼望去,还是成双成对的男女占了大多数。

站台比较高,可以俯瞰车站建筑物和站前有巴士通过的大马路。当典子正疾步朝出口处走去时,无意中朝下面看了一眼,却在从出口处涌向大马路的人群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田仓。

她立刻就认了出来。这个人瘦瘦的,高高的,身子有些向前弯曲,而最明显的特征是他手里提溜着的黑皮公文包。他正迈开那特有的、像是每一步都要把地面踩结实似的步伐朝前走着。

估计跟他坐的不是一节车厢吧,所以在电车上典子没看到他。他肯定也不知道典子跟他乘坐了同一辆电车。不然的话,他一定会主动来跟典子搭话的。

幸亏没跟他坐在同一节车厢里。典子内心暗自庆幸。

她不太喜欢这个人。这个名叫田仓义三的男人只在一个名叫S社的不怎么出书的三流出版社里挂了一个名,实际上他总是立了个不三不四的媚俗课题后,就自己去采访、收集材料,然后兜售给几家杂志社。有一次,《新生文学》为了出一期内容介于小说和评论之间的轻松读物,也向他买过材料。但因为他的爆料太厉害了,结果没敢用。

尽管如此,田仓还会时不时地上出版社来,跟主编聊上几句后再回家。就这样,他也认识了坐在编辑部里的椎原典子。有时,还会跟她招呼一声“怎么样?忙着呐?”,并莫名其妙地笑一笑。记得有一次,典子因为工作上的关系去了有乐町【5】,走在路上时突然遇到了田仓。田仓非要请她去喝茶,使她格外尴尬。因为田仓这个家伙稍稍有点死乞白赖的无赖劲儿,拒绝了他的邀请后,典子心里也仍是气鼓鼓的。正因为这样,今天虽然和他同乘一列电车,但毕竟不是在同一节车厢,所以典子觉得谢天谢地,总算免了一番麻烦。

下车后,典子故意在站台上慢慢地走着,同时也居高临下地观察着田仓。如果出站太早,被他缠住了可不是闹着玩的。这里是箱根,典子又是孤身一人,给他缠上的话什么麻烦事都有可能发生啊。再说了,田仓到底是跟谁一起来的呢?对此,典子也颇感兴趣。她觉得田仓绝不会单身一人来箱根的。

然而,事与愿违,看样子田仓还真是只身一人。他身边根本就看不到一个像是同行的女性。这时,出了车站的旅客们都已经散了开来,各奔东西了。田仓站在巴士站前,衬衫的袖子挽得老高,还时不时探头探脑地看一下小田原方向的巴士过来了没有。车站上也有七八个人在等同一班巴士,但怎么看其中也不像有田仓的同伴。

典子如果现在出站的话,很可能会和田仓迎面相遇。于是,她便留在了候车室里。远远望去,只见田仓一手抱着上衣和皮包,一手扇着扇子。他的年龄只有四十来岁,但脸上阴气沉沉的,显得较为苍老。看来职业上的阴暗特性也同样反映到了他的脸上。

这家伙,要去哪儿呢?

从外表上就可以看出,田仓不是来玩的,肯定是来打探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私。或许是来探访最近箱根温泉旅馆里什么内幕的吧?典子心中这样那样地猜想着,耐着性子等待田仓坐车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