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夜晚(第2/3页)

这是他死去的第六天,世上几乎没有人再想起他。哪怕他的魂魄很可能还徘徊在世上,甚至忍受着非同一般的煎熬。

他原本就没有多少东西,只拥有一点点潜力和希望。为此他刻苦读书、努力修炼,放弃一切娱乐和闲暇。但就是这一点点、一点点的东西……都要被人夺走。

有的人本来就拥有很多,却还要继续掠夺贫瘠的生命,直到他们连贫瘠本身也无法拥有。

一旦意识到这种事,未免叫人……

感到愤怒。

今夜是个沉沉的阴天。浓厚的雨云在平京上空汇聚,将夜晚变得愈发黑黢黢的。隐隐有电光出没在阴云中,仿佛一个震怒的前兆。

谢蕴昭坐在墙头,抬头看一道电光飞快地掠过。

那是细小如幼蛇的电光,但很快就将成长为让人战栗的雷霆。雷霆终会响彻天地,正如愤怒必要嘶吼出来才叫愤怒。

“许云留。”

她回过头。

青年站在院中。他廊下的石灯笼冰冷漆黑,没有往日柔和的灯火。

王离身上宽大的衣袍随着愈发强烈的夜风而舞动不止,如旗帜猎猎飞扬。

谢蕴昭没有笑,也没有继续使用那一口总是让人嘲笑的土味腔调。她的脸隐在夜色中,神情比即将到来的风雨更冰冷。

“我记得我们说好,如果你要去,就要换了这身碍事的衣服,”她平静地念出青年的名字,“王离。”

青年静静地仰着头。

“如果我换了衣服,你就会乖乖带我去吗?”他淡淡问,“许云留。”

谢蕴昭说:“不会。”

王离毫无意外之色:“那我换衣服做什么?”

谢蕴昭笑了一声。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只是此情此景很适合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哼笑,她就笑了。意味不明的笑,大约就很适合发生在扑朔迷离的局面当中。

今日一去,至少在王离面前,她的修士身份是掩饰不住了。

而王离身上所隐藏的秘密,也因为他过分的淡然自若而显得高深莫测。

两个有秘密的人做了一回普通邻居,或许还有了几分普通的友情,倒也十分公平。

谢蕴昭说:“我走了。”

王离说:“早点回来。”

谢蕴昭哑然片刻:“你就只有这句话说?”活像她只是出去串个门、蹭吃蹭喝一样。

王离便认真想了想,补充一句:“回来的时候轻点,不要吵我睡觉。”

谢蕴昭“啧”了一声:“行,大爷。”

王离认真说:“客气。”

“我只是说客套话。”

“我也只是按礼数罢了。”

“行吧。”谢蕴昭伸了个懒腰,“如果明天我回来得迟了,你就说我睡过头好了……然后午饭记得帮我拿一下,要配鸡腿的那一份套餐,不要鸭腿。”

王离淡淡道:“记住了。”

谢蕴昭站起身,立在墙头。她面朝书院外侧,深吸一口带着雨水气息的风。然后她拿出一颗丹药喂进口中。丹药入口即溶,并即刻起效。

这是易容丹,能够让她在两个时辰内变成另一个人的相貌,而且连修士都分辨不出。这段时间里谢蕴昭天天都服用六颗易容丹,因此她的“许云留”扮相才不会出丝毫差错。

接着,她平举起双手。

——然后,直直地栽倒下去。

正常人这样做,叫自找死路。他们的头会重重磕在地上,像一个熟透了的西瓜被摔碎。

而谢蕴昭这样做,则在下一刻落进了阴影中。紧接着,她也陷入了地底。

灵力被一点点地释放出来,试探着平京大阵对她的容忍程度。

辟谷。不动。和光。

和光圆满。

平京安静如昔,而地下的世界甚至更加安静。

神识不能使用,灵力就张开成了细致的网络,像树木蔓生的根系,带着她往上西京飞驰而去。

她甚至能隐约感受到大阵的存在……如果她的灵力网是一棵年轻的树,那么大阵就像伫立万载却依旧生机勃勃的古树。它在沉睡,却散发着生机。

奇怪的是,她甚至在其中察觉了一丝亲切的气息,让人无端想起血脉的共鸣。

谢蕴昭没有时间追究其中的缘故。她现在只是觉得,原来她能够在平京中使用全部的灵力,这就很好。

使用神识会被镇守平京的人发现,那便不用。不能用神识的修士就像瘸了一条腿,可就算是瘸子,握着刀也是能杀人的。

巡夜的骑兵被她抛在身后。

沉寂的中京区被她抛在身后。

朱雀大道的森严守备也被她抛在身后。

她眼前是一片漆黑,但事先打听好的王留所在之处,在她脑海中就像一抹唯一的光亮,而她正不断接近。

一旦能放开灵力,就有许多微妙的、强度不同的“火焰”出现在她的灵觉感知范围内——那都是修为不一的修士。

其中不乏带着妖力的妖仆。

前天和她交手的应该就是王留的妖仆。她特意仔细地感知了一番,确认那名妖仆的真实修为是和光境中阶,而非表现出来的不动境后阶。

妖仆通常都与主人的年纪差不多。在平京城中,十几岁的和光境中阶的妖仆……也算资质卓绝。

谢蕴昭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隐藏修为。

她也不打算知道。

哪怕那名妖仆似乎有什么天赋神通,可以敏锐地察觉到距离他很近的修士的气息……

王氏嫡枝六房的府邸里,安静打坐的妖仆猛地睁开了双眼。

睁眼的一刹那,他也已经抽出了长刀,一声暴喝也已经到了唇边。

……即便他能察觉,又有什么关系?

刀光是冷的。

剑光却是暖的。

灼灼的、艳丽的、火一般的剑光,照亮了妖仆的刀;刀光照亮了妖仆的眼睛,照出了他那双紧绷的竖瞳和惊疑不定的情绪。

那一缕情绪,很快转变为了绝望。

因为剑光切断了刀光,随之又切断了妖仆的头颅。

他张大了嘴,却只发出“嗬”的一声。头颅滚落,却一丝声响都并未传出。

世家着紧嫡枝子弟的安危,因而妖仆常常与主人同睡一屋。

王氏六房的嫡子,也不例外。

——轰……

酝酿已久的雷霆终于炸响。瓢泼大雨顷刻即至,窗外闪电混合雷鸣,斜斜地照亮了屋内的场景。

房屋中央摆了个蒲团,蒲团上坐着个少年。少年身着道袍、手拿拂尘,刚刚被雷霆惊醒。

麻沸散或者别的什么秘药的效力还在发挥作用。他的表情迷茫懵懂,在嗅到浓郁的血腥味后,脸上的惊恐也来得缓慢异常,像一幕拙劣的滑稽剧。

谢蕴昭提着剑,一步步地走过去。

——轰。轰轰……

雷霆不断炸响。

惨白的闪电一次接一次地映亮室内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