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篇 八子案 第十四章 八子论战(第2/3页)

郑敦立刻反驳道:“当年因为变法而生旱灾,我祖父上呈了《流民图》,神宗皇帝因此罢免了王安石,旱灾也跟着就消了,这难道不是天灾警示?”

郑敦的祖父名叫郑侠。当年王安石说服神宗变法时,天下骚动,群议沸起。但王安石学问渊博,口才极佳,满朝反对新法的臣僚群起攻之,他以一敌百,舌战群僚,没有一人能论得过他。

当时,郑敦的祖父郑侠只是皇城的一位门监,却心系国家,痛恨新法,他绘制了一幅《流民图》,将新法实行之后,百姓遭受旱灾流离困苦之状,全都画于图上,虽然屡遭上司斥骂,他仍设法将《流民图》上呈给神宗,神宗见到此图,心中悲怆,只得罢免了王安石。

郑侠成为力转乾坤、拯救天下的豪杰,一时间广被赞颂。

宋齐愈虽然敬重郑侠的品格,对这件事却一直有异议,便道:“发生大旱,令祖父上《流民图》是熙宁六年,王安石被罢相是熙宁七年,时隔两年,旱灾缓解,不是很常见吗?神宗薨后,元祐太后垂帘听政,停罢了新法,那两年同样有旱灾、水灾,这天灾又是在警示什么?”

郑敦脸涨得通红:“你是说我祖父借旱灾诬陷王安石?”

宋齐愈忙道:“令祖父一腔爱国忧民之情,出于赤诚——”

“但仍是诬陷?”郑敦恼怒起来。

宋齐愈知道郑敦恼怒事出有因,当年郑侠献图之后不久,便被王安石亲信吕惠卿发配到海南,病死在穷乡。郑敦的父亲是被亲戚收养,才活了下来。

他忙解释道:“我绝没有半点这个意思。”

但郑敦瞪着他,不再说话,眼中怒气始终不消。

这时,章美问道:“这天地之变,的确难讲,但‘祖宗不足法’也没有错么?”

这一条宋齐愈早已想明,随口应道:“何谓祖宗之法?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法,还是我大宋太祖所设之法?若是前者,尧舜禹汤文武代代不同,各有损益。若只守祖宗之法,周公何必制礼作乐?何不死守尧舜之政?若是后者,我大宋之法并非太祖一天之内凭空设立,也是因袭唐制,有所增损。太祖之后,太宗、真宗、仁宗又皆有更张,这世上可有万古不变的祖宗之法?”

章美答道:“各代之法,虽有增损,却难违天地常理。如节用爱民,即便万世万代,也不可违逆。这常理便是祖宗万古不变之法。”

宋齐愈见他应得好,提起了兴致,立刻回击:“王安石变法,何曾违背这节用爱民的道理?正因冗官、冗兵、冗费拖得国用不足,百姓疲弊,百年祖宗之法已难革其弊,他才创制‘民不加赋而国用饶’之新法。”

简庄听到,冷声道:“民不加赋而国用饶?这田地有限,人力有数,生财有度,不加百姓赋税却能增加财富,天下岂有这凭空生财的法术?难道不闻巧妇难为无米炊?要生国家之财,除去剥扣百姓之财,还有第二种办法?”

宋齐愈知道简庄这见解来自于其师程颐及司马光,宋齐愈也早已想过,立即答道:“这财不但要会生,更要会省,会用。同一斗米,笨妇人和巧妇人两个,吃进嘴里的数目大不同。笨妇人不会储藏,被老鼠偷吃掉一些,霉掉一些,淘米撒掉一些,又煮煳一些,吃到嘴里恐怕半斗都没有。王荆公便是那巧妇,还是这一斗米,他尽力将那些偷掉、霉掉、撒掉、煳掉的米都救回来存好,这便是民不加赋而国用饶。”

简庄一时语塞,章美接过来问道:“说来固然好听,但王安石新法中哪一条做到了不加民赋?”

宋齐愈答道:“方田均税法、青苗法、均输法、免役法,皆是民不加赋之良法。头一条‘方田均税法’更是立竿见影。天下田地,官吏豪强占了十之五六,却有不少隐匿瞒报,或是逃避税赋,或将赋税转嫁于小农。而下户小农就算想瞒,那区区几亩地又怎么能瞒得住?不多收已是万幸。方田均税法重新丈量天下土地,根除隐匿,增加赋税。这岂不是民不加赋而国用增?但这一条首先触怒了这些大田大地的官吏豪强,所谓怨声载道,其实大多是这些非富即贵者贪酷无理之怒。真正的百姓民声又怎么能轻易传到天子耳中?”

江渡年早已不耐烦,不等章美答言,抢过话头:“果然是说着好听。你难道不知那些胥吏?他们到乡间丈量土地,官吏豪强不敢碰,只对下户小农百般刁难,任意妄为,不是增了税,便是减了田亩,这些年竟开始追究田契,多少农户田地被指为违律,田产被强行收归官府?”

宋齐愈最不喜这样首尾颠倒、本末不分,立即反问道:“这究竟是法之错?还是人之过?法若错了,便来论法;法若没错,便是执行人有过。将人之过归罪于法,岂不是因噎废食?司马光以来,众人非议新法,大多都是这样不问根本,因人罪法。”

章美道:“好,你要论法,我们便来论法。你方才说怨恨新法者,只是富贵之人。我来问你,怨青苗法的,也全都是富贵之人?朝廷既已收了百姓赋税,又生出这谋利之计,与市侩争利,这便是你所言民不加赋之良法?”

宋齐愈答道:“判断法之对错好坏,当看它设立的缘由。青苗法之前,每年开春及秋收之前,农户新陈不接,衣食难继,没有余钱买种,只得向富室商人借贷,利息往往翻倍。借两斗还三斗,已是看顾了乡里情谊。青苗法正是为解民困而设,青黄不接之际,官府借给农户钱,只收二分利息。这救急之法,有何不当?”

章美反驳道:“你可知各地官府以借贷之数来评定优劣,州县官为争个优评,不管农户需不需要,强行借贷,等要还贷时,又百般催逼,多少农户因还不了这钱,卖屋卖田,卖妻卖儿,甚而流亡逃难?”

宋齐愈笑起来:“你这又是本末不分,将法之对错和法之施行,又混为一谈。施行失当,该去查问州县官员,岂能将这些错全都归之于法?”

田况一直捏着两枚棋子不住揉搓,发出的声响越来越刺耳,这时,他猛地停住手,也加入论战:“借本乡本地商人的钱,多少还念些人情旧谊。借了官府的钱,则容不得半分通融。下户小农,宁愿借商人倍息的钱,也不敢碰官府这二分利。这样的法,不管好坏,最终都是给州县官吏一个施虐于民的新由头。”

宋齐愈回击道:“一个治病的良方,因为庸医胡乱用药,害到一些病人,便要连这方子也一起毁掉?”

乐致和原本极少说话,这时也忍不住高声道:“是药三分毒,即便是扁鹊、华佗,也不敢在仓促之间,胡乱开出一道方子,随意让人用。何况这天下之大,仅凭王安石一人,妄造出这些新法,是非对错未曾检验明白,便大肆推行于世。这不是贻害天下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