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篇 范楼案 第四章 万紫千红相思鱼(第2/2页)

这株瑞树本是要留给儿子董谦,然而,儿子却……

他已年过古稀,老眼遇风就爱流泪,这时并没有风,泪水却仍自流下,沾满灰白稀落的唇髭。他用袖子拭去,颤着嘶哑之声,又喃喃道:那不是谦儿……

那天开封府衙吏赶来告知:“董谦出事了。”他一听到,眼前就一阵黑,好在一生波折磨砺,磨出老茧性格,还能强行挺住,问那衙吏究竟如何了,衙吏却不愿说,只催着他赶紧去范楼。他忙租了头驴子赶到城南,等上了楼,见到尸身,心像被人狠狠一拧,顿时栽倒。

等醒来,人已经僵木,检视官让他辨认衣物,他便一件件细细看,仿佛谦儿去应考,清早起来替他整理文房衣袜。仵作脱掉尸身的衣服,让他辨认身体,他便一寸寸看视,像是谦儿生了病,为他查看病症。

都对——衣服、物件、身体,是谦儿。衣角上有道破口,家里没有妇人,是谦儿自己拿针线缝的;药单是他春天痰症复发,归太丞给开的,儿子说会完朋友就去药铺抓药;三张纸笺上,各写着几行小字,是谦儿笔迹;至于尸身,虽然没有了头,但肩宽、腰围、长短、腿形,也都对。是谦儿。

检视官问他谦儿平日性情、交游等事,他也一一回答。答完后,他木木然离开范楼,骑驴回家,如何到的家,浑然不知。

过了几天,开封府让他领回谦儿尸身,领尸、入殓都是老仆人吴泗去做,他则整日呆坐,什么都不知道,直到上个月二十九那天早上,吴泗煮了碗面,端到他跟前,笑着说:“老相公,今天是您七十大寿,吃碗寿面吧。”

他茫然看着寿面上冒起的热气,忽然间想起谦儿遗物中那几张纸笺,胸口一疼,肺腑翻腾,猛然失声痛哭起来。谦儿死后,他这是第一次哭,活了七十年,也是第一次哭到喉咙出血、痛彻肝肠。

那几张纸笺上写的是寿宴、寿礼单子。谦儿竟瞒着自己,已偷偷开始预备。

二月初十 下请书

二月十五 寺东门大街曹家冠戴 青纱幞头 古玉腰带 白罗袜 黑缎鞋

马行街罗幺子衣店 青罗凉衫 赭锦褙子

二月廿八 冯元喜筵官假赁 椅桌陈设 器皿合盘 酒檐动使

二月廿九 茶酒司 厨司 白席人

花庆社 杂剧

彭影儿 影戏

曹喜出狱之后,刚走进家门,就觉得家里有些不一样了。

父亲曹大元对他倒还是那般爽朗慈爱,不过言谈间似乎多少有了些顾忌。母亲扈氏一向性情古怪,忽喜忽怒,爱恶莫测,昨天他进院门后,母亲急步迎出来,一把抱住他,又哭又笑,一边又连声嚷着:“让那起野狐养的看看,我儿子回来了没有?看看!看看!”

曹喜知道母亲是在说给二娘听,二娘自然毫不示弱,扯着三岁的儿子也赶上前来,接着母亲的话,撇着嘴道:“是咯!这一个月,不知哪家的乌鸡,成天号丧叫死的,咒咱家大郎。丘儿,快叫哥哥啊,你不是一直哭着说想哥哥吗?”丘儿缩在他娘腿后,死命不肯出来。

三娘则巴不得看到这战事,抱着才满周岁的儿子,笑嘻嘻道:“谁说不是呐?前院乌鸡叫,后院野狐鸣,这个月根本就没安生过,吵得俺们囡囡夜夜睡不着。哎哟哟,你们快瞧,囡囡见着他哥哥回来,在笑呢。”

四娘娶进来一年多,尽力贴合着正室,腆着怀了几个月的肚子,挪到大娘身边,挽住大娘的胳膊,提高了音量笑着嚷:“姐姐,我说什么来着?咱家大郎绝不是那等下贱种子,怎么会做那等强匪的行径?这不是?一根毛也没少,整模整样,好端端给您送回来了。”

五娘则才进门几个月,还不熟悉军情,不敢站错了军营,不管谁说完,只是连声赔着笑:“是呢,是呢,可不是嘛。”

曹喜知道,自己这一去一回,战局全乱了。所以从昨晚到今天,除了吃饭,他一直躲在自己房里,不愿出去。

父亲曹大元原本在开封府做个小衙吏,家小人少,除母亲偶尔闹闹脾气,家里一直还算清静。曹大元一向喜爱诗文,最近几年,见朝廷对苏轼诗文禁令渐松,就托病辞去吏职,开了家书坊,明里印些经书发卖,暗中刻印了苏轼及苏门四学士黄庭坚、秦观等人的诗文集,在京城找了些靠得住的书铺,私下偷卖,谁知道销得极好,印都来不及。几年下来,仅靠着苏轼,便赚了数万贯。书坊生意也越来越兴旺。

成亲二十多年,父亲始终有些惧内,事事让着母亲。有了钱,气陡然壮起来,不顾母亲哭闹,聚了一房妾,竟生下一子。他便来了兴致,连着又娶了三房。这家便热闹起来。曹喜原是独子,现在却有了两个弟弟,一个还不知是弟还是妹,更不知道后面还会不会有。

他遭了刑狱,二娘、三娘,甚至四娘、五娘恐怕都暗自欢喜,然而现在他又被无罪释放,不知这些娘心里又开始谋划什么战策。

他摸着腰间那个古琴玉饰,心里极是烦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