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篇 变身案 第一章 惊牛(第2/3页)

张太羽顾不得这些,见围观的人仍在呆看,又喊道:“哪位帮忙快去找位大夫来!”

人群外有个声音道:“马步,骑我的马,快去找大夫!”

张太羽听那声音熟悉,但见娘在摇万儿,忙制止道:“娘,千万莫乱动他!”

他娘听见忙止住手,声音也立时放小,望着万儿,一声声小声泣唤。

张太羽看着娘和儿子,忽然间恍惚起来。娘很陌生,万儿更陌生,连自己,也觉着陌生。但方才为何那样忧急?自己何止没能斩断尘缘,血脉尘根竟一直藏埋心底,如此深固。一时间,他不知是悲是喜,怔在那里。

“伯母……志归?你回来了?”是刚才那声音。

张太羽抬头,是朱阁,当年县学的同学好友。白脸,修眉,细长眼,衣着鲜明,比当初多了些华雅之气。听他叫自己俗家旧名,张太羽越发觉得陌生,茫然点了点头。

朱阁挤进来,查看了下万儿,安慰道:“是昏过去了,应该没有大碍。”

“大夫来了!”有人叫道。

一阵马蹄声,停在人群外,人们赶紧让开一条道,张太羽见一位老大夫慌手慌脚下了马,踉跄着赶了过来,是鱼儿巷的葛大夫,在这一带行医已经几十年。葛大夫看到张太羽,一愣,但随即过去俯身在万儿身边,探鼻息,听心跳、摸脉息,又伸手在万儿手臂、身体上轻摸了一圈,才用那老哑嗓言道:“性命无碍,除了脑后,其他伤还看不出来,只能等醒转来再看。先找块板子来,把孩子搬到床上去。”

他娘听了,又哭起来,挣起身要去找木板。

“我家有。”一个小伙子转身跑进对面食店的厨房,很快挟了一块晒豆菜用的长方形竹匾来,“这个中用不?”

孩子小,足够用,葛大夫点头说:“小心轻挪。”

张太羽和那小伙子一起托住万儿头脚,诸人也来帮手,轻轻放到竹匾上,抬进屋里,轻手搬到正房的大床上。

葛大夫又仔细查看了一番,从药箱里取出纱带和药,先替万儿包扎了脑后的伤口。其他人识趣,都悄悄离开。葛大夫又取出一个小瓷瓶,交给张太羽:“这药安神舒血,隔两个时辰喂一颗。我到晚间再来看看。若他醒转过来,不管什么时候,马上去叫我。”

张太羽道过谢,接了药,从行囊里取出仅有的两陌铜钱,双手递给葛大夫:“不知道够不够?”

“都是老邻居,又没做什么,何况万儿就像我自家的孙子一样。”葛大夫推让着。他鳏居多年,张太羽的娘守寡后,他曾托媒人来说合,被蓝氏回绝了。

“葛大夫,不要收他的钱。”

张太羽见他娘忽然站起身,冷着脸说完这句话,并不看自己一眼,转身走进内间。张太羽、葛大夫以及站在门边的朱阁,都有些愕然。只听见钥匙开铜锁声,拉抽屉声,铜钱碰击声……片刻,他娘从里面出来,手里攥着一陌钱,过来交给葛大夫:“您全收下,这孩子病情还不知道,过后还得麻烦你。”说着,他娘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葛大夫不好再推让,只得收了钱,安慰了两句,转身出门,却险些撞上一个正进门的人。葛大夫连声道歉,侧让着身子,从一边出去了。

进来的是个女子,明丽照人,屋中随之一亮:梳着京城时下最风尚的云尖巧额发式,全身一色的春红:桃瓣花钿贴额,水红银丝锦镶边的半臂粉锦褙子,桃红缠枝纹绮衫,浅红软罗抹胸,樱红百褶罗裙。她款款走进来,如一枝桃花,随春风摇曳而至。鬓边玉钗上镶着一颗胭脂红的玛瑙,如一滴血,荧荧耀目。

“婶婶!”女子抬脚迈槛,露出翘尖桃叶纹红绣鞋,刚进门,就见到张太羽,顿时叫起来:“志归哥哥?!”

这时,张太羽才认出,是朱阁的妻子——冷缃。

冷缃与阿慈幼年同住一条里巷,曾是姊妹玩伴,张太羽和阿慈的婚事还是她说合的。冷缃性情爽利,事事好争强,每说一句话、做一件事,都比别人要多使一二分气力。这时,冷缃望着张太羽,既意外,又欣喜,但脸上那神情,比意外还多些意外,比欣喜更多些欣喜,看来,她的那性子有增无减。

也正是这会儿,张太羽望了一眼门外,才发觉,刚才那队轿马和仆役们都停在门外,只有一个女使模样、红衫紫裙的少女随着冷缃走了进来。那竟是朱阁和冷缃的轿马随从,张太羽有些吃惊。

三年前,朱阁境况只比张太羽稍强一点,他考上了府学,张太羽却仍滞留在县学。算起来,目前朱阁最多是府学上舍生,他夫妇哪里来的这套富贵阵仗?

张太羽向冷缃点点头,勉强笑了笑。冷缃上下打量他,目光仍像往昔,有些硬和利,见张太羽一身道服,再看蓝婆坐在床边扭过脸,根本不望这边,她似乎立即明白张太羽母子间情势,便不再出声,小心走到床边看视万儿,轻轻将万儿的手臂放到被子下,理顺了被子。万儿一直闭着眼一动不动,唯有鼻翼微微有些翕动,额头鼻侧渗出一些细汗。冷缃又取出绫帕,轻轻替他拭净,而后回头朝那个使女道:“阿翠,这两天你就留在这里,好生照料万儿。”

阿翠轻轻点头答应,蓝氏却抬起头道:“用不着的。”

冷缃笑着道:“婶婶跟我还见外?阿慈不在了,我当姨的不管万儿,谁来管?”

阿慈不在了?张太羽一怔,随即回过神,终南山上那邻居所言看来是真的。这时他才环视屋中,阿慈极爱整洁,当时每日都要将家里清扫得干干净净,可现在,屋子里东西凌乱堆放,处处都能看到灰尘油迹……

朱阁和冷缃坐了一阵,告辞走了。

蓝婆一直守在万儿身边,过了一个多时辰,万儿的身子动弹了一下,眼仍闭着,问他也不答声,只低声呻唤着。

总算是活转过来了。蓝婆喜得险些哭起来,她抬头看了一眼儿子,心想他会去找葛大夫,他却仍旧木桩子一样杵在床边,眼里连点活气都没有。蓝婆恼起来,也不理他,自己跑到对面汪家茶食店,托他家伙计去找了葛大夫来。

葛大夫来后又细细查了一遍,抬头笑着说:“蓝嫂,不打紧,万儿身上除去后脑,没有其他伤,后脑也只是被牛蹄蹭到,不是踢到,没伤到骨头,就是头皮裂了道浅口子。好好将养几天,万儿就能蹦跳了。”

“河神娘娘保佑!”蓝婆听后,终于忍不住哭起来,一双老手攥住万儿的小嫩手,呜咽着,“我的肉儿啊,你把奶奶的魂儿都扯跑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