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幻兰亭(第3/22页)

所以郭贵妃将吐突承璀视为眼中钉,自然不足为奇了。

“也罢,确实该走了。”吐突承璀作势起身,似乎他大老远跑这么一趟,真的就为了来喝一口李忠言烹的茶。

李忠言道:“我也该去为先皇奉夜宵了。”

“这事儿还要你亲自做?”

“一直都是我做。”

看着李忠言如磐石一般肃穆的身形,终于,吐突承璀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卷,双手捧到他面前。

“贾昌死了,这是从他院子的里屋墙上拓下来的。圣上特命我送来。”

这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

李忠言接过纸卷,打开一看,死水般的表情终现一丝光芒,“是……先皇的字?”

“就知道你能认出来!”吐突承璀说,“圣上告诉我是先皇所书时,我还不敢相信呢。先皇不是只写隶书吗?怎么行书也写得这么好?过去我竟全然不知。”

“先皇是擅写行书的,但是每次写完就烧掉,所以除了贴身近侍无人知晓。”

吐突承璀瞪大眼睛:“这又是为何?”

“不知道。”

“那你看看这个,先皇写的是什么意思?我怎么读不懂啊?”

李忠言看了好一会儿,说:“像是临摹的某个帖吧。”

“哦……是不是王羲之?”

李忠言反问:“为什么说是王羲之?”

吐突承璀道:“最近圣上老临王羲之的字帖,我看着挺像的……唉,我也不怎么懂这些,你且收好吧。”

李忠言小心翼翼地收拢纸卷,他的手没有颤抖,正如他的心在千锤百炼之后,再不会因为多钉入一颗钉子而有丝毫瑟缩。

血,早就干了。如今流淌在李忠言身体中的,每一滴都是漆黑的仇恨。

2

有些地方会一去再去,有些人见过一次便终生不愿再见。

裴玄静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又会来到贾昌的小院。并且,还是在一个夜晚。

但是和第一次的雨夜、第二次的午后都不同,这一回,贾昌的小院整个笼罩在清冷的月色中,万籁俱寂,使得它活像一座漂浮在汪洋大海上的孤岛。

这不禁令裴玄静想起那个龙涎屿的传说。当诸龙沉睡之时,龙涎屿恐怕也是如此寂静而恒定的。何况那股飘渺而悲悯的香气,的的确确萦绕在她的身边。

院中只有一人负手而立。裴玄静恐惧到了极点,却不得不上前去。

他听到动静,转过身来看着她。

“我有那么可怕吗?”他的问话中充满轻蔑。裴玄静懂得,他习惯了操控苍生,习惯了君临天下。即使现在自称为“我”,而不是那个唯一的“朕”,他仍然是全天下的主宰者。

“不是公子可怕。”裴玄静小心翼翼地回答,“是这香气令我不安。”

“龙涎乃天下至尊的香味。”

“可我也听说,龙涎香曾经代表死亡。”

他沉默片刻,问:“你知道龙涎香之杀?”

“是有这个传说。”

他又沉默片刻,才说:“那是永贞年间的事情,都过去十年之久,就别再提起了。”

“是。”

“你很聪明。”他打量着裴玄静,“但绝不像你现在装出来的这样驯顺。”

裴玄静本能地反驳:“我没有装。”

他不动声色地微笑了,裴玄静顿时面红耳赤。

“说说你此刻的真实想法吧。”

裴玄静深吸了口气,字斟句酌地说:“公子的样子令我想起了一首诗。”

“哪首诗?”

“袅袅沉水烟,乌啼夜阑景。曲沼芙蓉波,腰围白玉冷。”

“我似乎听过这首……是李长吉的诗吗?”

“是,是他的《贵公子夜阑曲》。”

他点头道:“我想起来了,不过诗怎么像没写完?”

裴玄静回答:“过去我也觉得此诗当有下文。诗中这位贵公子,夜阑之旨安在?他为何那般感伤,又那般孤独……不过今日当我见到李公子,就都明白了。”

他凝眸注视她,表情难得地放松下来,眼神也不显得那么冷酷了。

“你近前来一些,不要离得那么远。”

裴玄静往前走了两步,已经快贴近他的跟前。龙涎香的味道温柔而又霸道将她包裹起来……

他就在她的耳际说:“你认为贵公子为何彻夜不眠,他究竟在等待什么?”

“……他在等待这个!”裴玄静说着,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匕首插入他的胸膛。

血没有立即流出来。他惊愕地退后一步,瞪圆了眼睛看着她,张了张嘴,仿佛想问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裴玄静同样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她甚至比对方更加困惑,自己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殷红的血缓缓渗透出来,在他胸前的衣襟上画出了一朵鲜艳的红花。花心是匕首的握柄,上面还有裴玄静紧握的五根手指。

她狂喊出来:“——啊!”

“娘子,娘子!快醒醒,你魇着了吗?”

裴玄静猛地坐起身,阿灵正焦急地唤着她。

淡淡的月光从敞开的窗户照进来,在榻前仿佛水银泻地。梦中显得无端诡异的静谧夜色,又恢复成了现实世界中的安宁模样。

“你怎么了呀?娘子,连着两个晚上魇着了。”

阿灵递过来帕子,裴玄静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勉强笑道:“我没事了,你去睡吧。”

过不了多久,睡在隔扇外面的阿灵就响起了绵长的呼吸声。裴玄静听了一会儿,才从枕头下取出匕首,捧到月光下细细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