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镜中人(第2/26页)

裴玄静伏在地上干呕起来。恍惚之间,她似乎听到什么人在说话:“不论真相多么丑陋残酷让人受不了,你从不逃避,所以你在我的眼中是不凡的女子——静娘!”

裴玄静抬起头来,见到崔淼扶墙而立。

他费了多大的劲才挪过来的?身上的衣衫从内到外都湿透了。他的伤口是不是又挣破了?但裴玄静没有问,这一刻她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只愣愣地望着他——这个自己永远看不透又舍不掉的人。

难道,这就是他所谓的真相吗?

崔淼着急地问她:“静娘你怎么了?自虚没事吧?”

“哥……”昏迷中的李弥发出噫语般的呼唤。

崔淼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李弥伸手在空中乱舞,一下抓住了他,继续呼喊:“哥……哥!”崔淼犹豫了一下,握着李弥的手回答:“自虚,我在这里。”

李弥立即安静下来。

崔淼又问裴玄静:“你怎么了?为什么这样看我?自虚没有受伤吧?”

裴玄静回过神来,“应该没有。他的脖子上有瘀青,你看要紧吗?”

“这是被人掐的,不过他现在的昏迷,主要还是吸入毒香的缘故。”崔淼说,“他死了吗?”这个“他”指的是俯卧地上之人。裴玄静仍让他保持面朝下的姿势,所以崔淼看不见这人的脸。

“他死了。”裴玄静举起匕首,“自虚用这把刀子扎死了他。”

“该死!”崔淼恨道,“他趁我睡得正熟,潜入伙房在灶上点起毒香,待我醒来时已经完全动弹不得了。只能眼睁睁看他在外将门绑死。他是成心要看我死在里面!还好自虚在隔壁发现了动静,与他打斗到屋后去了。我也失去了知觉。”

“崔郎,你知道他是谁吗?就是他从我这里抢走了金缕瓶。”裴玄静看着崔淼说,“我想此人便是成德藩镇的牙将,名字叫尹少卿。我告诉过你的。”

崔淼未及说话,李弥又叫了声“哥哥”,突然把眼睛睁开了。

两人顾不上别的了,都冲着李弥叫:“自虚,你怎样了?”

李弥迷迷糊糊地盯着崔淼看了一会儿,绽开纯真的笑容,“哥哥,你总算回来了,我等了你好久。”

崔淼只得含糊应道:“是,自虚,你还好吗?”看来李弥的神志还没完全清醒,把崔淼当作哥哥长吉了。不过他能醒过来就说明问题不大,裴玄静长出了一口气。

“我很好,哥,这回你就别再走了……”李弥把头往崔淼的臂弯里面一靠,心满意足地合上了眼睛。

崔淼对裴玄静说:“先把他弄回屋吧。我想想怎么帮他解毒。”

两人合力把李弥扶到屋中榻上。怪香已经淡了不少,崔淼解释,刚才他是先把灶上的香火扑灭了,才到屋后去找裴玄静他们的。门窗大敞,再加茅屋本来就四面漏风,不一会儿香味就散尽了。

李弥始终半昏半醒的样子,叫几声哥哥又闭上眼睛,就是右手死死拽着崔淼,不肯放他离开。

见此情景,裴玄静便道:“崔郎方才也中毒不浅,且歇一歇吧。”

崔淼点点头,在李弥身边躺下。

裴玄静端来清水,先给李弥喂了几口,然后崔淼也喝了半碗。两人死灰般的脸终于恢复了点亮色。但经这么一通折腾,负伤外加中毒,崔淼也实在撑不住了,合拢双目养神。裴玄静便悄悄退了出来。

她又来到屋后。

鲜血基本都凝结了,在日照下渐渐弥散出一股腥臭的味道。裴玄静又将地上的尸体翻过来,让那张半边血红的脸暴露在天光之下。干透了的血好像在他脸上盖了半个面具。现在裴玄静已经完全能肯定,他就是自己最初在贾昌老丈院中看到的疤脸人。唯一不同的是,那次他是装死,而这次是死得确凿无误了。

疤脸人——络腮胡子——尹少卿——金缕瓶。

裴玄静默默咀嚼着这一连串的关联,伸出手在尸身上摸索起来。

除了胸口致命的刀伤之外,尹少卿的头上、背部和腿上全都伤痕累累。看来确如聂隐娘的丈夫所说,尹少卿在权德舆突袭连昌宫的战斗中身受重伤逃亡。从伤情来看,他潜至昌谷时已接近垂危的状态。所以在与裴玄静狭路相逢之时,都不敢暴露真实面目。可见他当时虚弱得连裴玄静这么个弱女子都害怕了。

但他竟没有找一个地方躲起来疗伤,却赶来昌谷杀人,为什么呢?

裴玄静搜遍尹少卿的全身,没有找到金缕瓶。

这只金缕瓶真宛如一个死亡诅咒,曾经得到过它的武元衡和尹少卿都死了。现在它又去了哪里?又找到新的诅咒对象了吗?似乎唯有裴玄静逃脱了它的诅咒,她幸免于难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裴玄静愣愣地盯着尹少卿的脸——用血染红的半张脸。这一定也是有缘故的,肯定不是为了掩盖身份。裴玄静想,当尹少卿被刺中要害剩下最后一口气时,掩盖身份对他还有什么意义呢?

这应该是尹少卿试图留下的最后信息。那么这个遗言,他是打算留给谁的?

绝不会是崔淼。尹少卿返回昌谷的目的就是要杀死他!所以便只有裴玄静了。

“真兰亭现”的诗再度浮现在裴玄静的脑海里,线索有没有可能就埋藏在那些典故里?半张脸……金缕瓶……

“……静娘。”崔淼的叫声从茅屋里传过来。

裴玄静答应一声:“来了!”她把尹少卿的尸体往院墙下靠了靠,用斗笠盖住他的脸,才匆匆转回前院,并用井水仔细地洗去了手上的血迹。

崔淼坐起来,看着裴玄静问:“你去哪儿了?”

“我去把匕首捡回来。”裴玄静将匕首放到崔淼的手边。

他说:“还是你自己拿着吧,防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