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致命后果 第四章

自从父亲被谋杀,这是莎拉第二次前往坎普顿小丘广场62号。第一次是在消息刚刚传出后的那天早上。当时房子周围的栏杆外围了一小圈摄影记者,他们叫出她的名字时,她出于本能扭头就走开了。第二天早上,她看到有家报纸刊登了一张她匆匆跑上台阶的照片,就像是一个懈怠的女仆不小心从正门溜了进去。下面配了一行说明:“今天造访坎普顿小丘广场的访客中出现了莎拉·博洛尼小姐的身影。”但是现在广场上已经没有人了。高大的悬铃树默默地忍受着冬日,树枝在刚被雨水浸润过的空气中懒洋洋地晃动着。尽管暴风雨已经结束了,夜还是很黑,一楼客厅的灯光惨淡,就像已经是深夜了。她觉得在那些窗户后面,人们过着隐秘、独立、甚至是绝望的生活,但是这闪耀的灯光似乎又在许诺着一种无法获得的安全感。

她身上没带钥匙。她离家出走的时候,她的父亲曾提出给她一把,她当时觉得他就像是维多利亚时代古板又正式的父亲,一边犹豫着是否真的要将她迎入自己的新家,另一方面又意识到作为一个尚未出嫁的女儿,在她有所需时有权受到他的保护,在他家中获得一席之地。她抬头看着这座著名的宅邸,看着那高高拱起、设计优雅的窗棂,就知道这里以前就不是、以后也不会是她的家。她暗想,这座房子对她父亲而言究竟有多重要呢?她总是觉得他的人住在这里,但却从没有真正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就像她一样。但他还是个小男孩时是否曾嫉妒过哥哥终将拥有这里颇有来历的一砖一瓦?他是否就像觊觎自己哥哥的未婚妻那样对这座房子充满渴望?当她的母亲坐在他身边经过那个危险的拐弯处,他却死死地用脚踩下油门时,他都在想些什么?在圣马修教堂那个昏暗又肮脏的小礼拜堂里,究竟是他人生里的哪一段过去冲了出来,直面他的灵魂?

她在门口一边等玛蒂来开门,一边想着该怎样和她打招呼。说一句“玛蒂,你过得怎么样?”似乎很自然,但是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她什么时候真的在乎过玛蒂的感受吗?除了会得到一句同样毫无意义的寒暄之外,她还能指望对方会说些什么呢?门打开了。玛蒂用看陌生人的表情注视着她,平静地说了一声“晚上好”。她身上有什么不同了,但是话说回来,自那个可怕的早上以来,她们难道不是都变了吗?她脸上有种精疲力尽的表情,莎拉曾经在一个最近刚分娩的朋友脸上见过。在这种表情下,她双眼亮闪闪的,脸上还泛着潮红,但是整个人都浮肿了起来,又好像缩小了一圈,就像元气大伤了一样。

她说:“你过得怎么样,玛蒂?”

“我很好,谢谢您,莎拉小姐。厄休拉夫人和博洛尼夫人都在餐厅里。”

椭圆形的餐桌上摆满了信函。她的祖母正坐得僵直,背靠着窗户。她的面前是很大一本吸墨纸,左侧是一包包的信纸和信封。莎拉进屋走向她时,她正在将一张写好的信纸折叠起来。莎拉像往常一样,对于她的祖母花费了一生的时间嘲笑这世上强加于女性的各种规矩和宗教传统,却对于种种社交礼仪如此小心谨慎感到惊奇。她的继母要么就是没收到慰问信因此无须回复,要么就是把这些琐事交给了别人去做,正坐在桌子的另一头,准备涂指甲油,双手在排成一排的各色指甲油上方徘徊不决。莎拉想:总该不会想涂血红色吧?果然不是,最后选中的是一种完全无伤大雅的淡粉色,十分合适。她直接无视了芭芭拉·博洛尼,对她的祖母说道:“我是收到您的信,特意来答复您的。我不可能出席追悼会。我很抱歉,但我无法到场。”

厄休拉夫人久久地凝视着她,莎拉想,自己就像是带着一封非常可疑的举荐信前来的新任女仆。她的祖母说:“我并不是特别希望举办一场追悼会,但是他的同事们希望能开一场,他的朋友们似乎也是这样想的。我到时候会参加,并且希望他的遗孀和女儿也能同我一起出席。”

莎拉·博洛尼说:“我告诉过你了,这是不可能的。当然了,我会去参加火化仪式,但那会是一场私人活动,只有家人才能参加。我是绝对不会穿着得体的黑色正装去威斯敏斯特教堂的。”

厄休拉夫人从胶水板上取下一枚邮票,准确无误地贴在了信封的右上角。

“你让我想起我小时候认识的一个小姑娘,她是一位主教的女儿,却在父亲的教区闹出了一场丑闻,因为她坚决不愿意受坚信礼 [1] 。当时让13岁的我都觉得奇怪的是,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顾虑和宗教没有半点关系。她只是想让她的父亲难堪。当然了,这一点非常合情合理,特别是考虑到她父亲的为人。但是为什么不坦诚地说出这一点呢?”

莎拉·博洛尼想:我不应该来的。我好傻,居然觉得她可能会理解,甚至还曾想要大哭一场。她说:“祖母,我想当初就算那些顾虑都是真的,你可能也会想要她屈从吧。”

“哦,是的,我想的确如此。我会把与人为善摆在你所谓的信仰之前。毕竟,如果整个仪式都只是一场象征性的活动,你知道我就是这么想的,那么让主教的手暂时按在她的头上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莎拉平静地说:“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想生活在一个把所谓的善良放在信仰之上的世界里。”

“不会吗?但是那样一个世界可能比我们现在的这个世界更令人愉快,可能也更安全。”

“这么说吧,我不愿意和这场象征性的活动有任何关系。他的政治主张和我的不一样,现在也是如此。我如果出席,就是在做一个公开的声明。我不会到场的,也希望人们能够知道我不参加的原因。”

她的祖母干巴巴地说:“那些注意到这一点的人会明白,但是我觉得这里面并没有太多的宣传价值。那些上了年纪的人只会关注自己的同龄人,想着他们的日子什么时候会到,希望自己还能再坚持得久一点。年轻人则只会关注那些老家伙。但是我敢说会有足够多的人注意到你的缺席,并从中得出结论:你憎恨你的父亲,并且在人死后还要对他进行政治宣战。”

小女孩几乎是哭喊出来:“我不恨他!我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里都爱着他,如果他允许的话,我还会继续爱他。他不会想让我到场的,他不会想要这么一场仪式,他自己也会很讨厌这场活动的。哦,一切都会非常有品位,会有精心挑选的致辞和音乐,到场人员经过筛选,大家衣着得体,但是你们都不是去纪念他的,不是他本人,你们纪念的是一个阶级,一种政治哲学,你们属于同一个特权阶级俱乐部。你和你的同类都不可能意识到,你们所成长起来的那个世界已经死了,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