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御手洗洁志(第2/4页)

然而,倘若一亿国民全都作为隶属于一个大公司的职员的话,这样的旧习尚且能够安然无恙地发挥着作用。可是封建时代早已成为过去,在我们这个强烈地渴望着所谓平等的国家,这不知始自何时的遗产,只要是在有两个以上日本人存在的地方就会处处碰壁,以致表面平等——这个不甚伟大的理想也难以实现。

在公司这个大组织中,即便身份制度在下班后不起作用,万一课长A在打酱油的时候碰到了社员B,他们该用怎样的措词来进行交流才是最恰当的呢?

上司就是上司,即使公司不同,但上司的地位总是不变的。他们有满口粗言的权利。所以上面那个问题的答案也就十分明确了。但是,如果对方是不认识的人,我还搞不清他的职务是比我高还是比我低,我该用怎样的方法来分辨他的地位呢?在得到正确的信息前,我又该用怎样的态度来对待他呢?

类似的新问题不断地产生,大公司的主管和中小企业的老板相比,哪个地位更高一些呢?外国人和日本人相比,哪个更厉害?外国人中,美国人和非洲人相比,哪个更厉害?非洲人和菲律宾人相比呢?学校的老师和知名企业的高层对比呢?是教授厉害,还是经理厉害?

无论是在酒吧还是高尔夫球场,日本人无时无刻不在考虑类似的问题。疑问需要立即解答,而解答的结果牵动着自己的命运。这,可以看作是日本民族的宿命吧。这种问题的正确答案,无论哪个国家都只有一个。如果不能够立即判断出结果,就将问题束之高阁,与对方进行平等的对话。所以日本这个东亚小国也不能脱离常轨,反正不是我上你下,就是你上我下,脑门上这面大王旗要根据情况及时变换。

如果要在不能确定的情况下压倒对方,那就完全要靠气势取胜了。向对方进行威慑,让对方感到不快,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就是胜者。而受到威压的一方呢,却完全不露神色,甚至表现出无上的喜悦之情。这种惺惺作态之势,便是吾朝国民的为人处世之道。

这种判断高低的游戏,没有人能够连胜到底,所以日本人自然就发展出一套猜错时的应急措施。有人选择傻笑蒙混过关,就算没有任何笑点,还能长时间大笑不止,真是令人惊叹的技艺。但是这样笑下去,自尊心的保险丝迟早会烧断,到时候产生的反效果就是怒火攻心。类似的情绪不稳定患者,在日本的酒馆随处可见。

也有装疯卖傻来博取宽恕的,还有索性扮黑脸一句话也不说的,不过最安全的方法莫过于点头哈腰。日本人平日里打招呼喜欢说:“呀,上次真是失礼啦。”道别或者再会乃至于求人、接受馈赠时都喜欢一个劲儿地说:“真是抱歉。太不好意思啦。”

吾朝国民为了在这种劳神的气势之争中不至于败北,需要先通过贬低自己来置之窘境而后生。这种预防对策已经成为一种生存技巧被习惯化了,对于日本人来说这种“太极推手”的功夫是比呼吸更重要的生存技能。这在外国人眼中实乃日本之怪现状是也。现代日本人让外国人感到不快的一大半原因正是如此。换言之,将未能辨明身份的对方(如果是能够确定身份的本社成员,那自不用说),先暂时看做比自己高阶的人对待,这种为人处世的方法正是日本人在昭和时期的杰作。

还有种人,一定要住自家的房子,开最时髦的新车,车检两次就立马换了,只求最新,不求最好。花大价钱把全身都包上名牌,频繁邀请对方逛吧喝茶,但绝口不提自己的年龄,除非有准确信息得知自己比对方大。所谓的“名牌”,不光指卡迪亚、路易斯·威登这些奢侈玩意儿,还包括东大、丸红、三井、奔驰、高尔夫、《朝日新闻》这些让人觉得很有档次的东西。

其实他如此欠抽地显摆自己,完全是为了将对方的语言暴力扼杀在萌芽阶段。就和上文提到的小社员一样,不过小社员是用自抽的方式来贬低自己以达到明哲保身的目的。而这种人则是用欠抽的方式来虚张声势。如此看来,日本人的确很需要土地,他们轻易地做出了牺牲一切的决定。要说土地吧,花个几千万那是底价!起码得一亿日元起!买的人有钱,卖的人就狂涨。豪华消费观促使日本人买尽了海外的奢侈品,满大街社长,奔驰。如果倒下一根电线杆砸烂一辆奔驰,车内肯定有三个死社长,外加一个开车的死专务。

比起蟑螂在手上爬,日本人更讨厌别人对自己恶语相向。但另一方面呢,又有出口成脏的病态需求。如果就这一问题征求全民的意见,恐怕大家会从心底感到震惊。因为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甚至连意识到都没有过。敬语、自谦语是日本人引以为豪的文化遗产,这类老生常谈日本人心里明白归明白,但同时也自认为是扯淡。有的人想:老子迟早要爬到你头上,到时候你就惨了。也有的人担忧:呀,万一哪天你升至高位,会不会翻脸不认人呢?

久而久之,日本人的腰就变成了弹簧,养成了不骂就不弯的癖性。而上司的职能范围里也多了骂人这一条。但所谓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只要上头稍有懈怠,日本人就会聚集起来把当权者骂得狗血喷头。或许是平日里的压迫终于得到了解放,普通人在当上警察后才会变得趾高气昂。而大企业内部的勾心斗角也和大学里的啦啦队没什么两样。社员们呢,为避免单打独斗而招致屈辱,一般都尽量抱团,采取共同抗敌的姿态。

日本的男性有一个通病,就是在年轻的时候喜欢“装老”。他们请地位比自己高的人喝酒泡吧,展示自己一身的“名牌”来迷惑对方。自己不说,却有意无意地让对方察觉到自己是有房阶级。这样做的目的一方面是不想成为被骂的对象,一方面却在一步步地向骂人者的阶层靠近。

那是不是说,踩在别人的脑袋上就算修成正果了呢?不是这样的。有朝一日,昔日的年轻小辈终于熬成了中年大叔,当他也开始享受周围人对其使用“敬语”的时候,或许会猛然发现:你们表面上对我毕恭毕敬,但背地里不知道在说我什么坏话吧。

其实用膝盖想也知道,整天唾沫星子四溅,评价“有口皆呸”的烦人大叔怎么可能受到众人的爱戴嘛。等他自己发觉这一点时,是不是有些晚了呢?你会说,变成这样,是谁造成的?这肯定是一个阴谋!您说的没错,这正是平日里忍气吞声的人姑息养奸所设下的阴谋。上司作威作福,也正是被这帮敢怒不敢言的下属“惯”出来的。等到他们发觉这一点,也已经晚了。人生啊,你就是那一条无法回头的单行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