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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周围的人看来,我和拉里都算是成功人士了。在那个年代,只要能和好莱坞电影扯上点关系,就能混得不错了。我们俩都在比佛利山买了房子。我是中国人,想在比佛利山买房很困难,幸亏拉里多方帮忙才买到手。当时我也曾暗暗怀疑过,难道拉里知道我是谁,而想对我赎罪吗?其实不然,他已经彻底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也许在他的记忆中,在我身上干下的坏事只算是小菜一碟,就和折断蚱蜢的几只腿,揪掉知了的翅膀差不多而已吧。

“我也希望事实仅止于此,因为我本身比谁都想忘掉对拉里的仇恨。他真的对我很好,不仅只是外人看来感情很好,实际上也确实关系很亲近。我也愿意从心里信任他、依靠他,多希望我们俩之间没有过当年那段事啊……

“但是,我被施予改造的内容太残忍了。我不能走路,这就已经够痛苦了,但更让人难受的是,我既不能结婚,也不能生孩子。但我恰恰是个很喜欢孩子的人。拉里娶了个漂亮老婆,一家子过得很如意。但我无法生育,只能领养了个养子。

“最难受的是上厕所,每次解小便时很自然地就恨起拉里来。有些事我不愿讲,但中国有句侮辱人的话,叫‘太监的裤裆——要啥没啥’。一出生就是女人还无所谓,本来是个男人,却被切掉阳根,小便时很容易漏得到处都是。我每回解手都得特别小心,受了多大罪一般人根本不清楚。

“这对我每天都是折磨,我常常怨天尤人,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让我受这种罪!老天爷为何如此不公正啊!我真想亲手杀掉拉里。岁数越大,日子也过得越痛苦,那种痛苦每天都像在提醒我别忘了对他的仇恨。

“但奇怪的是,虽然我每天都想杀他,可是又很喜欢他。这种又爱又恨的感情你们能了解吗?也许除了太监,无人能够了解吧。因为太监本身就是充满矛盾。

“然而我没办法杀他,凭我这种身体,杀人之后也没办法能够顺利逃走。就这样,我和既是朋友,又是该杀的这位仇敌在相距不到百米的地方一起生活,转眼几十年就过去了。

“现在我们两人都退休了,岁数也挺大了。在这之前,其实我每天都在想方设法杀死拉里,但是机会一直没有找到,眼看这辈子就要过去了。我想这也算是老天爷的旨意吧。

“然而事情突然有了转机,亚洲来了一位明星,而且音乐电影好像又重新受欢迎了。在家里无所事事的两位老兵,再度被人召唤,参加这次死海边上的拍戏。

“我一直在想,如果杀掉拉里,就得让那家伙事先知道自己为何被杀,否则没有意义。要是单纯为了杀人我才不干,为此,我想出一个办法,在水里杀死他是最合适的。所以我早就拿定主意,就在水里杀死他。因为他为了把我改造成人鱼,把我的双腿和阴茎都切掉了。世界虽大,但没有双腿也能游泳的地方,只有这个死海。所以我才向玲王奈建议选在这里拍摄电影。很好笑吧?曾经当过人鱼的我,在死海以外的任何地方游泳都会淹死。

“就在那个月夜,我和拉里并肩浮在死海上,月亮十分明亮,没有灯光也能互相看清彼此的脸。就在死海王国布景后面,我右手握着套在塑料袋里的手枪,突然开口对拉里说道:‘拉里,你知道mermaid这个词中国话里怎么说吗?’

“拉里可能不知道,其实他以前是知道的,不过现在已经完全忘记了。‘不知道。’他随口回答道。

“‘人鱼,’我告诉他,‘以前你在上海曾经养过一条人鱼,你还记得吗?’”

“但拉里还是想不起来,满脸惊讶的表情。”

“‘就在鸿元盛地下的秘密剧场里啊。有个很大的水槽。’”

“然后,我把被他从中切断,末端呈圆形的断腿第一次抬出水面给拉里看。接着我又反转身体,让他看清我的屁股。‘上面刺着这种鱼鳞,你还记得吗?’我屁股上鱼鳞图案的文身始终没有消失。

“他愣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了。但他却用见到什么恶心东西似的眼光看着我,嘴巴也只是一张一合的,一句话也没说出来。我对他说了这样一句:‘我的人生很惨,太惨了!’当我这么说时,我坚信自己完全可以杀了他,没问题,我能杀死他。

“可是,当我把装着手枪的塑料袋从水里拿出来,拼命想把湿淋淋的袋子打开时,手却抖得厉害,连我自己都吓了一大跳。真的吓一跳,袋子打不开,那是上了年纪的缘故。

“我实在花了太长的时间磨蹭了。我想这样不行,就算是圣人君子,一旦知道自己就要被杀,也绝不会乖乖在那里等着。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经扑过来和我拧成一团,最后拉里夺过那把手枪,包着塑料袋拿在手里好久,但却默默把它丢到很远。带着我五十多年怨恨的那把手枪,最后一声不响地沉进死海海底。

“我双手一摊,实在倒霉,觉得真是一场闹剧。我笑了出来,当时我莫名其妙地感到浑身舒畅。一出复仇大戏很快便结束了,这只能算是上帝的旨意。

“我以为拉里会向我道歉,起码说声让你受了那么大罪,对不起之类的话。这么一来,我想我会把一切扔到脑后,永远不再提起,因为他真的很照顾我。但是,拉里那家伙什么也没说,五十年不见的那种残忍眼神又回到他的眼里,那双眼睛一直紧紧盯着我。

“我呆住了。当时我已经完全明白,拉里那家伙,至今还在坚持白人优越主义,还在拿它作为庇护不肯自拔,认为自己没有错,我已经完全知道他的想法了。

“那一瞬间,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向我袭来,五十年前活生生的仇恨重新回到眼前。在他眼里一直把我当成什么人?那家伙表面把我当做朋友,心里还是把我当成低人一等的亚洲人。

“就在那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六十多英尺高的耸立在死海夜空的王国布景发出奇怪的嘎吱声,居然往我们方向翻倒下来了!

“我当时完全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什么事,只觉得世界末日到了。轰的一声,水面发出巨响,随着水花四溅,王国盐山制成的尖顶倒在我们背后,就在拉里的正后方。

“拉里也惊呆了,完全乱了方寸,拼命朝着岸边想游回去。他的身体向正在水面上的剑尖方向游去,我也拼命游近他,紧追过去,抓住他的双肩。那家伙的眼里露出害怕的神色,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害怕的表情,但他害怕的当然并不是我。那座简直像座小岛一样的巨大布景,不知怎么居然翻倒下来,才是让他害怕的真正原因。当然我也害怕,如果不是那股怒气冲昏我的头脑,大概早就吓得游回陆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