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说:本格推理的胜负手

文/陆烨华

(本文有关键情节透露,请看完正文后再行阅读)

推理作者都有极其强烈的好胜心。

爱伦·坡写完世界上第一篇推理小说的时候,就给这个文学类型定了性,它是“游戏小说”,随着推理小说的发展,中间也出现过一些流派,承担着反映社会现状、揭露资本黑暗的任务,但“本格推理”这一项,自始至终是乌托邦式的游戏小说。

当然,“游戏”是对读者而言——谜底揭晓前,作者只会挑战“读者”。

但当世界上有第二个作者开始尝试写推理小说的时候,一场“明争暗斗”的竞赛就已经拉开了序幕——远比作者和读者之间的“游戏”更为残酷和刺激。

约翰·狄克森·卡尔和克莱顿·劳森关于“胶带密室”进行过竞作比赛;若竹七海、有栖川有栖、法月纶太郎等也围绕“五十元硬币”的日常之谜写过竞作,被收录到同一本集子中,埃勒里·奎因据说写过一篇无人生还模式的稿子,但还没来得及发表,阿加莎的《无人生还》就已经爆红,他只好把稿子喂了狗……

当你开始进行推理创作,就好像被置身到了奥林匹斯的竞技场中,同样的模式要构思新颖的设定,同样的谜面要想出不同的诡计,别人写过的优秀诡计就是挡在你前面的高墙,甚至你曾经的创作也有可能变成阻碍你的天花板,如果你想写下去,必须更快、更强、更新颖。

所以,没有强烈的好胜心,不可能成为优秀的推理作者。

我最早认识时晨的时候,对他作品的认识是“算得上优秀的逻辑流短篇”。故事是中规中矩的推理小说模式,有人死,有人作死,有人撒谎,有人机智,通过现场某个切入点,进行一段逻辑流的推演,最终得出真相。这样的短篇他写过不少。

一段优秀的逻辑推演——自己的小说停留在这样的程度,当然是不满足的,所以时晨又开始写各种乱七八糟的小说来练笔:武侠小说、悬疑小说、鬼故事、幽默小说,甚至某种男性特别喜欢的类型小说(见文后注)。有了一定的沉淀和积累之后,他开始创作长篇本格系列作——“数学家陈爝”系列。

在第一本《黑曜馆事件》中,时晨在长篇的构架方面有了很大的进步,这离不开之前的练笔。除此之外,他将本身就擅长的“逻辑推演”倍数放大,写出了可能是国内“逻辑推演”比重最大的推理小说。如果说之前的短篇小说是精致点心,那么《黑曜馆事件》就是干货大餐。

所以在时晨构思新作的时候,我对它的期望值非常低,甚至隐隐有些担心,因为连作者本人也曾坦言,这样高密度的推理以后可能不会再写了。不管多有好胜心,要超越前作的目标终究是越来越难的。但“陈爝系列”第二作《镜狱岛事件》放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这份担心消失了,逻辑确实不如前作密集,但布局、叙述、推理方式这些他之前尚未穷极之处,居然变成了他更上一层楼的助跑器。用二阶堂黎人的话说,简直是恶魔的智慧。

而且,比起前作的满足自我、满足特定读者,这一本时晨开始有了野心,在完成推理小说之余,融合了更多市场喜欢的元素,对于这种诚恳的进步。我不能再像上一次一样写一篇《撸撸姐寻访黑曜馆所在地》,而是有必要认认真真剖析一下我在《镜狱岛事件》中看到的感动。

布局

这本书的布局有两个亮点,一个明,一个暗。

明的是“双线叙述”,很多日系推理作品常用的套路,两条线在前期平行发展,最后汇聚到一起,得出一个令人震惊的结论。

《镜狱岛事件》的双线同样如此。一条是侦探线,是时晨最擅长的通过“已经发生的事”牵引侦探的行动,也是《黑曜馆事件》的写法。让人惊讶的是另一条线,跟着Alice面对“未发生之事”,这是时晨在他的悬疑小说《盗影》中使用的写法。如此两条主线,一条朝着真相稳步前行,一条在未知中历经惊险,彼此交织,彼此依靠,由于之前有过推理小说和悬疑小说的练笔过程,两条线都收放自如。在中后段某一处,它们真正相交,进行到这一步,镜狱岛也在压抑氛围中迎来了第一道曙光。

另一个暗的亮点,是伏线。

“伏线”是推理小说特有的写作技法,草蛇灰线,延绵千里,在读者不注意的地方,作者已经将谜底全盘托出。这种大胆的玩笑一般作者不敢多开,在时晨以往的作品中,关于伏线,值得称道的地方确实不算多。

说到这里,补充一下我个人对“伏线”的定义——伏线不等于线索。

伏线不等于线索,意思是通过伏线可以洞悉某一部分真相,甚至侦探也可以将其当作思考切入点。但没有这些“伏线”,案件依然成立,推理依然成立,所以他不等于线索。举个例子,某人被枪杀了,而全世界只有A有枪,所以A是凶手——“全世界只有A有枪”这一点不是伏线,只是线索而已,最后推理的时候不谈及这一点,推理就不成立。

回到《镜狱岛事件》,时晨在文中一直在暗示“镜狱岛其实是两座岛”这个真相,所谓的“镜狱岛”,小说一开头引用的“镜地狱”只是其中一层含义,另一层就是就“镜像岛屿”。但这些伏线最终没有,或者说不能放到正文的解答中,如果读完后忽略了,也是一个小遗憾。相反,如果又回头想到了那些忽隐忽现的伏线,仿佛能看到那些铅字下面作者在贱贱地笑着。

首先比较明显的是手记女主角的英文名——Alice,来自于刘易斯·卡罗尔(Lewis Carroll)的童话《爱丽丝镜中奇遇记》(有趣的是,《爱丽丝镜中奇遇记》(Alice in Wonderland: Through the Looking Glass)关于爱丽丝的第二部作品,第一部名为《爱丽丝梦游仙境》(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在时晨《黑曜馆事件》开头,曾经引述过该小说的文字,不知是作者刻意为之,还是巧合),暗示Alice和童话女主角一样身处于镜中,不仅所处环境是镜像的,连自己这个人,都有“二重身”。

文章开头,薛飞给韩晋的信中,写到盎菲斯比纳岛(Amphisbaena)这个典故。且不论故事的真伪,更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作者为什么要用这么复杂的名字?我也是太无聊,查了一下,发现Amphisbaena是希腊神话中的一种怪物,它有两个头,可以同时向两个方向前行。这也预示着这个故事是从两个方向,齐头并进。

“二重建筑”诡计日本推理作家也用过,比较著名的是岛田庄司的《XX》和绫辻行人的《XXX》,而这两本书,时晨也都写进了文中,算是个小小的彩蛋。另外,在陈爝和韩晋温馨的小窝中,韩晋曾经随手指了书堆里一本书问陈爝,这本书研究的是“卡拉比猜想”。这个猜想比较深奥,我看了半天也只看懂里面的“镜像对称”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