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2/64页)

静马在这里已经逗留三天了。就一般人看来,这里根本不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会想独自逗留这么多天的地方。为了不让人起疑,静马扯了一个为毕业论文做田野调查的名目,不过他也不知道,久弥是否真的就这样,毫不怀疑地全盘接受。虽然久弥嘴上也说着“偶尔会有学者来此”云云,但这么频繁地前来搭话,要说是为了打探静马的样子,也不无可能。

“可是,那样冷清的地方,真有那么多东西好调查吗?”

“嗯,田野调查都是这样的啊。就像是为了毕业必经的修行吧!”

别过视线,静马企图含混带过。

“大学这种地方还真不简单呢……对了,不嫌弃的话,我借你钓具吧?一边钓鱼也可以一边观察吧?那附近可以钓得到岩鱼【注:主产于日本的陆封型鲑鱼,多繁衍于温度低的溪流当中,颇为钓客喜爱。】喔!”

久弥举起粗壮的手臂,做出抛掷钓竿的动作。他身材高大,手臂和大腿都比静马大概要粗上两倍有余,体格非常结实。肤色黝黑的脸型有棱有角,眼角却经常下垂着,露出温和的表情,让人不难想像他是个性格开朗、身强体健的质朴乡下人。一到狩猎季,他便会一手提着猎枪进入山中狩猎;上次静马来时和这次,久弥都端出用自己猎来的山猪或鹿肉做成的火锅料理当晚餐。他虽然已婚但没有小孩,双亲早亡;上次静马来琴乃温泉时,这里由他和妻子光惠两人一起经营,但一年前光惠病倒之后,现在几乎都靠他自己一个人处理大小事务了。

第一天来时听了这件事,静马寄予同情地说“真是辛苦你了”,但久弥却爽朗地笑着回道:“哪里哪里,让人遗憾的反而是生意太清淡了,一点都不辛苦呢!偶尔才会有好几组客人同时来,到时候就从村里请人来帮忙就行了。”

“……钓鱼?可是,我连一次都没钓过耶。”

“连一次都没钓过?”成长于山村的久弥仿佛难以置信似地,睁大了眼睛。“不过,实际钓了之后就知道不难啦。我这里有袓传的诱饵,和那种需要各种钓鱼技术的拟饵不一样,用这种诱饵轻易就能钓到啰。今年夏天也有个六十几岁的客人来,两小时就钓到六尾岩鱼,高兴得不得了呢!记得没错的话,他也说孩提时代以来,已经五十几年没钓过鱼了。”

怕一旦拒绝久弥反而会更啰嗦,于是静马便乖乖借了钓具。反正今天也没什么事好做,钓钓鱼打发时间或许是个好主意。

久弥从屋内拿出钓具,简单指导静马使用后说:

“钓到的鱼今晚我会帮你做成晚餐喔!虽然现在已经过了当令的季节,不过保证好吃。一直吃肉,你也该吃腻了吧?反正只要有那种诱饵,铁定没问题的啦!”

说完之后,他又加了一句“不管多逊的人一定都钓得到”,恐怕在他脑中,已经开始盘算该用钓来的鱼做成什么菜了吧!

无可奈何地将钓具挂在右肩上,静马在冬日透明的阳光中朝龙之首前进。进入十二月之后,山的颜色也变得微暗,失去了往日的生命力。虽然是需要忍耐的季节,但也不禁叫人想问,有必要为了生存下去如此忍耐吗……?

静马踩在潮湿腐烂的落叶上,从琴乃温泉沿着河川边的狭小山径朝北攀登,约十五分钟后,便来到一块稍微宽敞的空地上。溪流从上游处突兀地转折成一处深渊,深渊内侧形成了一小片河原。这里就是被称为龙之渊的场所。渊水混浊,来自上下游的流水声,微弱得几不可闻。四周毫无人烟,耳边听见的只有野鸟寂寥的啼声,与冷风吹过针叶树时发出的沙沙声响。

在这树木枝叶尽情朝天际伸展的深渊内侧,虽然勉强可以称之为河原,但其间仍然散落着嶙峋的岩石,不是那种适合铺上塑胶垫野餐的地方。深渊外侧川流较为湍急的部分,耸立着尖锐的高崖,遮住了大部分的视野。河原后方紧连着一片陡峭的急斜坡,通往上游的路在这里被截断了,愈发显得走投无路。

就在河原最深处正对着深渊的地方,一块巨大的岩石,穿透斜坡的缝隙间,向着天空笔直耸立。这块简直就像从群树之间唐突现身的巨岩,高达四公尺左右,整体看起来略为倾斜,尖端直指深渊。由于河原十分狭窄,因此岩石的巨大与存在感更形凸显。这块压倒周围一切景观的深灰色岩石,名字就叫龙之首。

岩石底部的幅度甚宽,即使张开双臂也还构不到边,但愈往上去则愈尖,构成一个美丽的四角锥体,只有尖端部分稍有弯折,水平朝深渊方向伸展,整体形状酷似一只被斩首的龙,因此被命名为龙之首。

既然如此,为何不是叫“龙之躯体”而是“龙之首”呢?原来根据村中的传说,过去曾为村庄带来灾害的龙在此被击退,变成了岩石,而遭斩落之首则长眠于这块岩石底下。

岩石正面下方开了一个高约五十公分、深约三十公分的圆形凹洞,要解释为祭祀龙首的小神龛也说得通。不过,明明是这么一个传说中的场所,整片河原却连一条注连绳【注:以稻草编成的绳子,日本神道中用于洁净的咒具,多见于神社之中,具有辟邪之效。】或指示牌都没有;要不是事先听过关于这里的传说,恐怕只会将“龙之首”当成普通的奇岩怪石,丝毫不多加注意吧!

静马在一旁普通大小的岩石上弯身坐下,抬头仰望龙之首。从遮蔽天空的枝叶间流泻而下的阳光,落在岩石的肌理上形成点点斑纹,看起来简直就像是龙身上的鳞片一般,每当清风吹过,枝叶摇曳之际,失去头颅的龙身便宛若重新获得了生机,随时都会复苏过来。

姑且将钓具置于脚边,静马就像这三天来做的那样,从左手边的岩石开始往上攀爬。土壤虽干燥却具有黏性,因此沿着斜坡很容易就可以找到着力点。或许从古至今始终不乏做出这种不敬之事的人吧,岩石上遍布着不少能踩着往上爬的凹槽。龙之首的右侧密布着三块较大的岩石,不易攀爬,因此攀登用的凹槽几乎都集中在左侧。

由于龙之首的尖端呈水平朝深渊方向伸展之故,爬到顶端后便能在上面坐下。宽度和厚度都足够,即使坐上一个成人也不至于折断。

静马最初只是抱着“如果从上面摔下来,不知会变成怎样”的单纯好奇心试着攀爬,却没想到坐在上面意外地舒适,结果每天一过中午他就离开旅馆,直到夕阳西下都这样坐在这个宝座上发呆放空。身边的山崖比岩石更高,因此视野并不是那么广阔,然而,四周视线受到压迫的狭隘感和通往天空的开放感,尤其是那仿佛只能往天上去的单向开放感,令静马非常中意。虽然不时会有来自河面的冬风拂过脸颊和衣襟,阳光倒是出乎意料地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