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玉岭故事杂考》是清初写的。这个故事从梁代以来已经经过了一千多年。要查证它有无可凭依的典籍,还是单纯的口头传说,或者是作者的创作,恐怕是十分困难的。

不过,玉岭各峰上无数个幼稚拙劣的摩崖佛,肯定是出于外行人之手。完全可以想象,为表示六根清净而雕刻佛像,不仅不是专门的石匠或佛像师所作,而且这种技术也和射箭一样,早已在一般的民众中普及了。

这样,利用雕刻比赛来选择女婿的故事,也就没有什么不自然的了。

下一页是从两个青年参加比赛,决定雕像的地点开始写起。结果都选中了第三峰的岩面,上段由包选担任,下段由石能担任。

书上说:“石能先雕毕。”

石能具有艺术的天分,大概是兴之所至,一气呵成,很快就雕好了。而为人谨严的包选是仔细认真地在雕刻,速度当然要慢得多。

书上说“包选雕全姿,仅剩佛颜。乃一刀三拜,及只眼将成,石能心骚……”

大概是石能早已雕好了自己的佛像,怀着蔑视的心情,来看看包选的工作情况。

石能认为雕刻佛像是一种艺术,很看不起包选,认为包选头脑僵化,没有细腻的审美感,他的作品肯定不如自己的作品。他心里想“包选工作可能十分认真,要说美,肯定不如我的作品。”

可是,当石能看到包选开始雕刻佛脸,每雕一凿子,都要虔诚地礼拜三次,心里感到惶恐起来。

包选雕好一只眼睛时,石能更加惶恐了。

这是什么原因呢?

因为石能埋头于道教的研究,崇佛的思想很淡薄。他雕的虽是佛像,但他的心思只放在如何把美的形象刻印在岩面上。

包选是热心的佛教信徒。他使凿子的技巧可能是笨拙的,但他内心所进发出来的强烈的信仰的力量传到凿子上,传到岩面上。

在雕刻身躯和衣裳时,这种情况还不那么明显;当完成一只佛眼时,信仰的力量就明显地表露出来了。

这只眼睛里带有慈悲,含有气魄,令人感到有一种包含着人千世界的妙不可言的余韵。

“为什么包选这家伙能雕出这样的眼睛呀?”

石能并不笨。他完全理解这是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借助于包选的手所产生的结果。于是他慌忙着手修改自己的作品。

他心情焦急,拚命地挥动凿子。以前他谨慎地避开凿子打不进的坚硬的岩面,而这次却不小心碰了上去,把凿子弄了个缺口。

玉岭各峰除了带有细山襞的第四峰外,到处都刻有小佛像,唯有第三峰刻着这两座释尊像。它的下部还有空隙,但不知为什么没有刻佛像。入江对这一点也感到是个疑问也许是这两尊佛像刻得特别好,别人都有所顾忌。也有另外一种说法,认为第三峰的岩石过于坚硬,外行人刻不了。

“要证实这一点,那是地质学家的事,而不是美术史家的事。”入江虽然这么想,但他还是用自己常用的海军小刀在岩石上试凿了一下。尽管他不是专家,不能下明确的结论,但第三峰的岩质总的来说比其他的山峰的岩质要坚硬一点。而且不少地方硬得象钢铁一样。入江的海军小刀也象石能的凿子一样,在这种坚硬的岩石上碰缺了口。

这当然是后话。现在再回过头来说石能。石能象疯了似地开始修改他已经雕好了的石像。不过,不管他怎么修改也是白搭。这不是技术间题,而是因为他没有信仰,不论怎么加工,佛脸上也露不出慈容。

他完全绝望了。

自以为肯定能得到的朱家的佳人,眼看着要被包选夺去了。

不过,《玉岭故事杂考》的作者并未作这样的解释。尽管同样是绝望,却记载了另外的事情。

书上说:“……石能恃己之巧致,颇有所自负。然认为眼前包选所刻之像更称神妙,掉头动妒心。呻吟一夕,遂欲除包选之龙,使己之虎为岩面之霸者。乃独语曰:‘都为我虎儿,非朱家佳人之故也。’……”—《玉岭故事杂考》的作者这样简洁地叙述了石能产生要杀害包选的念头的经过。

石能喜爱自己所雕释尊像的优美,因而不能容忍在同一个岩面上存在比自己的作品更美的佛像。

这本书中把他的作品比作虎,把包选的作品比作龙。龙虎相斗,他所喜爱的虎将是一败涂地。而且这种胜败将会半永久性地记载在玉岭第三峰的岩面上。

这是无法忍受的。

不过,对方的龙还没有完全“点睛”。当时包选的释尊像刚刚完成一只眼,另一只眼睛大概只刻出眉毛。

如果现在不把龙除去,石能的虎不但不能在岩面上称霸,而且它那惨败者的形象将会长期遗留于后世。一定要把龙的作者消灭掉!

“都为我虎儿。”石能的自言自语极其悲惨,令人不忍卒读。

石能并不是在信仰的力量的推动下来胜刻佛像,而是以一个贪婪的美的追求者的姿态在挥动着凿子。他往往认为这样刻下的美是绝对的,而不懂得艺术应当宽容。

他说他已经不再考虑朱家的美丽的少女。他要杀害包选已不再是为了要得到少女。偏爱自己作品的艺术家,虽然专心于自己的艺术,但有一种狭隘的心理;他们的作品的美,往往发出一种令人难受的抽泣般的忌妒的声音。这两者交错在一起,一定会发生激烈搏斗的后果。

入江是美术史家,他过去就曾经多次感受到艺术作品中这种可以称之为忌妒的因素。他感到石能的心理也是可以理解的。

石能考虑了在上段的佛像未完成之前就把包选搞掉。

他们因为是在高处进行工作,所以搭起了望楼。

自三国时代以来,由于战乱频繁,当时盛行制造望楼一般是在阵地的后方搭起比城墙还要高的巨大的望楼,让士兵待在上面,然后用车子或人力拉到城墙边。或者把望楼横倒在地上,拖到城墙边上再突然竖立起来。

这种攻城用的望楼要装载很多身着沉重的铠甲的士兵,所以要造得很坚固。而用于雕刻玉岭佛像的望楼,只是为了一个人攀登,所以它的骨架不会是很粗,与其说它是望楼,还不如说它是张开几只柱脚的立体的梯子。

当时望楼的顶部恰好跟佛像的头部差不多高,比佛像的眼部略低一点。

岩面上事先钻了许多深孔,打进木桩作为踏脚板。踏着这些木桩,下到眼部的地方。

不过,如果姿势不稳就很难进行工作。因此在佛头稍上面突出的岩石上悬上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系着身体,这样就能使身子保持稳定。所以包选雕刻佛像的姿态是身子脱离望楼,贴伏在岩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