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狂猫

日落潮退,螺贝在海滩上裸露无遗。

五个孩子在拾掇螺贝,其中还有个女孩儿。他们都光着脚。男孩子们穿着肮脏的棉毛衫和打了补丁的棉布衫,把裤筒卷到膝盖上。那女孩子穿了件红色薄毛呢旧和服,膝盖处已经磨破,露出了衬里。她也撩起了下襟,掖在细得像根绳子似的布腰带上。这是个膝盖白皙的孩子,因为瘦弱,踝骨凸凸着。

舒缓的波浪不断拍打着这群晒得黝黑的孩子的腿肚子。他们手里拿着旧罐子或四角磨圆的圆饭盒。

比那是一种像田螺一样的三角形小贝。孩子们正在把它往空罐子或饭盒里捡。拿回家去,母亲用开水把它一焯,便当作晚饭。

4月初的海风略带暖意,海水虽还很凉,但岩石间、沙滩上的积水已经是温乎乎的了。

一个男孩儿独自爬到苔藓青青的岩石上,突然,他弯着腰冲岸上喊了起来。

“梅子,你怎么啦?”

这么一喊,站在水中的孩子们一齐朝沙滩望去,正看见方才一直在水边的那个女孩儿,两腿交叉栽倒在沙滩上。

“梅子,怎么啦?”

岩石上的孩子又喊了一声。

女孩儿没有回答。她趴在沙子上,只是摇了一两下散乱的头发,头发上沾着水珠和沙粒,闪闪发光。在倒地的瞬间,她打翻了氧化铝饭盒,比那洒了一地。

“直哆嗦哪!”

另一个男孩子脚下溅起一片水花,跑上沙滩。他瞅了一眼倒在那里的女孩子的脸,立刻回过头喊叫。

“像猫那样哆嗦……”

岩石上那个孩子和附近的孩子们把装着海螺的罐子抱在胸前,都跑到女孩儿跟前来。

“到底怎么啦?梅子!”

一个个子高些的大孩子伸头看了看梅子的面容。

小姑娘的膝盖陷进沙子里,脚心朝上,微微颤抖着。她嘴唇发紫,剧烈地抽动了好几次,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发不出声音。后来她伸开了弯曲的小手,跪伏在地,腿继续哆嗦着。嘴里好像说了些什么,但含混不清。她扭曲着上身,头耷拉着;手脚抖个不停。

“是肚子疼吗?”

这么问着,大孩子又瞥了一眼梅子的面孔。陡然他大惊失色,只见长长的口水从梅子歪咧的下唇淌了下来,像白色的糖稀一样。梅子呆滞的眸子盯着沙滩,视力已经丧失了。她呜、呜、呜地轻轻呻吟着,想把洒落的比那摁进沙子里,但手指却不听使唤。突然,她拖着口水爬起来。

大孩子那双眍进去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忽地转过身,哭叽叽向山崖上的村子跑去。

缓缓倾斜的山崖上,黑色的柑橘树到处可见。乳白色的雾霭中,一栋矮小的房屋若隐若现,铁皮屋顶闪着光亮。从海滩通往山崖的坡道曲曲弯弯,掩映在石墙和青草中,顶上砌成了阶梯。那个孩子飞登而上,身影越来越小。空罐子在他腰间荡来荡去,远远地还在叮当作响。

快到铁皮屋顶的房前时,男孩子一口气跑上茶色石台阶,喊道:“爸爸!妈妈!梅子得了狂猫病啦……”

母亲在厨房里。父亲在正房旁边装鱼网的仓房里修补拖网,他只是拿着竹梭于朝孩子望了望。母亲早已跑了出来,脸色大变。

“妈妈,梅子不好啦!”

母亲慌忙跟在孩子后面一溜儿小跑。当她来到看得见海滩的地方,远远望见聚成一堆的孩子们时,枯瘦的面颊刷地抽搐了。

梅子眯缝着眼睛,手脚一个劲儿地震颤,已经不能说话了。

“梅子!梅子!梅子……”

母亲披头散发,用饱经风浪的手紧紧抓住小姑娘的肩头。一阵剧烈的痉挛传到母亲身上,她赶紧把趴倒的梅子搂在怀里。口水垂下的长丝,落在母亲的手上。

“梅子!梅子……”

母亲大声呼唤着,满是泪水的脸变得铁青。蓦地,她抱起小姑娘,向山崖跑去。母亲的红色内裙敞开了,露出膝盖,但她全然不顾,愈跑愈远。

“他爹!他爹……得了狂猫病了,他爹!”

父亲从仓房里跑出来,接过梅子。母亲伏在门槛旁,死死搂住丈夫的腿,放声大哭。

“我去找派出所!”

父亲把梅子放倒在屋里草席上。一转眼,梅子打起滚来,露出了沾满沙子的屁股。一会儿又咕咚咕咚地翻筋斗。小姑娘那双充满痛苦的眼睛里射出吓人的光芒。

母亲那仿佛要撕破村庄静谧的空气的号啕声,从阴暗的屋子里传出来。彻夜未息。

这个未满9岁的小姑娘,就是原因不明的可怕疾病的第一个患者。这种病,后来被称为“水潟怪病”。

梅子发病后的第十五天,死在水潟市立医院里。咽气前,小姑娘推开护士按她的手,又是向上蹦跳,又是满床翻滚,最后在痛苦中死去。

梅子入院之后不久,医生的最初诊断是日本脑炎。她不吃不喝,而且手脚和腰颤抖不止,根本无法喂食,结果很快就出现极度的营养失调。梅子像蝌蚪一样枯瘦,脑袋显得很大,勺子似的双脚哆嗦着,一直卧床不起。第15天的早晨,在茫然无措的医生和护士面前,她猝然爬起来,像极严重的癫痫病一般,持续发作了一个多小时,疯狂而死。

这情形和猫的死亡很相似。在这个地方,多年来一种被叫作狂猫病的莫名其妙的疾病袭击着猫类。猫吃了鱼或贝的腐烂部分,患上病立刻就四肢痉挛,两三天的时间便瘦得戗毛戗刺,满地打滚翻筋斗,发狂死掉。无论哪只猫,将死的时候都是半睁着眼睛,从嘴里流出大量口水。

梅子的父母平素见女儿的气色不好,便天天让她吃鲍鱼内脏——当地有把鲍鱼内脏入药的习俗。即使家里吃比那或小鱼,父亲也唯独让女儿吃鲍鱼。大约在发病的前三天,梅子吃早饭时掉了饭碗,重新端好,马上又掉了。因为洒了麦米饭,父亲申斥了她一顿。那天临上学时,梅子在门口曾说过草鞋不好穿,但不知什么时候她走了,所以父母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据说,那天在学校里,她一整天都蜷缩在操场的角落里,瑟瑟发抖。但回家以后,梅子什么也没有告诉父母。

小姑娘在医院里发狂身死的事,被添枝加叶,变成了一种极其可怕的病症,在整个村落里流传着。

“鱼和贝里有毒,猫吃了就死,现在人也开始遭殃了。”

在这个星浦村,一下子谁都不吃鲍鱼了。与此同时,渔村也不再打捞鲍鱼,因为没有人买。然而,哪里也没有确凿的证据表明只有鲍鱼有毒,说不定鲻鱼、黑鲷鱼、伊势虾里也都有毒呢。这种担忧,不久就由于患者接连出现而得以证实。这给渔民们带来沉重的打击。

离星浦大约一公里远的海湾边上,有一个叫泷堂的渔村。5月24日早晨,那里出现了成年患者,是个32岁的主妇。罹病一个月,她瘦得像只螳螂,在市立医院里死去时的情形与梅子相同,也是像猫那样疯狂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