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棺 二

老板从伊豆回来,过了约莫半个月光景以后,渐渐地会有河风,开始偶尔穿过夏阳的空隙,吹起了堤岸上的小柳枝,或者在河上掀起细细的碎浪。

这样的一天,当我正在玄关大盖特盖的时候,大姊头出来了。

「贯田呢?」

「出去办点事。说是傍晚会回来。」

「去哪里?」

「这我就不知道了。」

自从老板回来后,大哥常常连我也不告诉一声就出去。

「那就叫番代过来一下,老板想谈谈秋祭的事——刚刚才听他说渴了,八成是到电车路边的

牛奶屋去了。」

我照话跑到「小舟」牛奶店,从入门的玻璃看了看,果然番代正在里头。

由于番代的肩膀十分宽大,所以直到我走近番代,都不知道他对面坐着一个女人。那女人正要开口向番代说什么,看到我挨近,便把眼光盯在我脸上。梳着髻,脸圆圆的,大约有三十了吧!那眉毛细细地,眼里却有着一股倔强味,白白的肌肤上,一双唇瓣格外醒目。鲜红的衣裳挂在斜斜的肩膀上,看来又文静又自然。

女人碰了碰番代的袖口 ,他这才往我这边同过了头。

「什么事?」

是含怒的暖眘。不声不响就挨近,好像使他吃了一惊。.

「老板找您。」

「知道了 。说我马上回去。」

「是。」

我欠欠身,同时女人也站起了身子。

「那我也走了。」

番代把桌上的一只小包包推向女人。女人做了谢谢的手势接了过去。

「真对不起。下个月就不会有问题的,可是这一个月,实在没办法……虽然等于是被赶了出来的人,可是老家里,我妈还是只有依靠我一个人。」

「不,这一点事,用不着妳挂心。」

女人摇了摇头说:「秀哥,本来不应该再拜托您的,可是这一次,我实在没办法。对不起,下个月一定还您。」

女人把小包包收好,伸手要拿伞时,一碰伞就往我的脚边倒了下来。我捡起来交给她。

「秀哥,这位是……」

「他?」番代答:「是今年春贯田捡来的新面孔,叫次雄。目前在照料贯田。」

「以前那一位呢?」

「那家伙没待上一个月就跑了。这个家伙还很听话,贯田也好像满喜欢的,所以才待了这么久。」

「嗯……」

我正想低头致意,不想她已经把眼光移开了。看她那副侧脸,根本就好像把我给忘了。

「那就告辞了。」

她先向番代欠欠身,走出店门去了。被夏日的最后一道光灼成白花花的路上,印着女人小小的影子,接着,很快地从张开的伞影下消失了。从我面前走过时,领口冒出了一抹香香的味道,直到伞影不见了以后还留在我的鼻子里。我彷佛觉得全身都被那香味扫了一遍,不过这也只是片刻而已。那不是胭脂白粉之类的香味,也不是我在妓院搂抱的女人的香味。

「听着,不许向贯田说我刚刚见了谁。」番代付了牛奶钱,把找还的零钱塞给我,然后急步走出店门。

番代交给女人的好像是钱。据我猜想,那女人在老家的母亲病了,需要一笔不小的款子,便来向番代借的。

是小事一椿嘛!真不懂为什么要守密,不过我还是没告诉大哥。

然而——

十天后,我由贯田大哥安排,再次见到了那个女人。

偶尔,大哥也会去花街逛逛,而且每次都带我去。大哥在和女人玩的时候,我就在楼下喝喝啤酒,或者也可以用大哥给我的零钱,到别家去找乐子。

大哥没有老相好,也很少上同一家,碰巧进了以前进过的,便一定要别的女人。看样子,好像害怕跟同一个女人有一个晚上以上的关系。

每次去花街,大哥都是穿那件外套。平常,他总是僧衣般地披着那件藤紫色有麻叶花纹的外衣,可是换上这一件,便显得风流倜傥了。卽使光着身子,也必定从肩上披着那一件,盖住没有指头的右手——这是有一天晚上,我偶然到一家妓楼时碰上的,并且凑巧和大哥有过一次交涉的女人告诉我的。据说..大哥命女人揩掉口红,这样也还不放心,办事的当中要她侧过脸。女人想跟他开玩笑,装出要咬他肩膀的样子,却突然被撑开,还挨了一记巴掌。

好像即使是一个女人的,大哥也不愿在自己身上留下任何别人的痕迹。我还猜想,就是在抱住女人的当儿,他还是希望自己能独处。

「可是,也有了椿有趣的事呢!」

那女人绽开火红的嘴唇,浮现卑贱的笑又说:

「我脱下衣服后,他从柚口里取出一大把细细的花,撒在我身上……后来,身上留下点点靑痣样的痕,敎人不晓得如何是好。」

「是什么花?」

「好像是桐花吧——记得是夏天刚来的时候。」

九月快过完了 , 一天晚上,逛过花街,回程上大哥突地停住了脚步说:

「阿次,我要你去抱一个女人;…」

这一晚,大哥没有给我零钱,想来好像就是为了这个吧!

也不等我回答,大哥就走向另一条路。月开始缺了,带着秋的澄淸。我在泛白的夜路上踩着大哥的影子,默默的跟在后头。

沿法印河上溯了好一段路,过了逆缘桥,在毗连的水手旅店对面有一倏迷宫般的小巷,接着

便是一幢长排屋。巷口有一盏街灯。大哥在那儿站住,把披在身上的外套掀下来,往我肩上一挂说:

「最里边的一家。不必说什么,进去就是了。」被大哥一推,我就走向前。那一家的格子窗还有灯光。来到门口 ,回过头一看,大哥被罩在灯影下,就像他惯常的模样,把右手藏在袖口站在那里。

轻轻地推开玻璃门,玄关口搁着一双女用木屐。竖在一角的阳伞,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出在哪儿看过的。

阒无声响,往里头窥望了一眼,是四迭半的小房间,矮几上伏着一把女人颓发。好像睡着了,却有声音扬起来。:

「请上来吧!」

女人抬起了面孔。头发蓬乱了,不过分明是十天前在牛奶店和番代谈话的女人。我微微一惊,女人倒好像一点不觉意外,站起来就把电灯捻熄了。在微有月明的幽闇中,女人背过身子开始解开带子,这才又想起来似的,把面孔转过来说:

「你在发什么呆嘛!穿着衣服,能干什么呢?」好像有几分酒意,跟十天前判若两人,嗓音里还含着自弃的味道。

我光了身子,在房间一角的铺盖上坐下,女人却踅过来,用她手上的绳带缠住我的右手腕。

我听任她摆布。女人缚好了我的手,把另一头绑在柱子上,我的右手便不能动弹了。我想起了另一个女人告诉我的话:「那个人总是把二只手蔵在柚口里头……」我仿佛觉得自己被缚在法庭上受审,低下头默然不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