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莲寺 二

在我记忆里,还有熊熊燃烧的火焰。

当我从母亲口里听到父亲在正殿失火时烧死的时候,便想到那记亿里的火焰,就是烧了父亲身子的火焰;但是,在闇夜里扯起火焰之帆,鼓着风,简直要把正殿的屋顶击向黑暗天空般地熊熊燃烧的火,在某种意义下,比起母亲砍杀一个男人的场面,更活生生地烧灼我幼小时的记忆里的漆闇。那是因为有远远地,越过林梢上看到的正殿屋顶的记忆,跟它重叠在一起的缘故吧。仅剩下屋顶,让正殿那样燃烧的模样,真的,就像是战盔下的巨大面孔正在燃烧着,使我仿佛觉得从那面孔痛苦地喘出来的气息,化成一团团的黑烟,往四下迸出去。

在记忆里,还有火焰的皮鞭抽打夜风的恐怖声响,和麕集的人羣的叫喊,就像地狱图卷的伴奏一般地响着;另一方面,却又同时有着在阴暗的水底下,听着岸上喧哗的阒静。那是因为我想起了母亲在看着那火光时的脸。我和母亲好像是站在门楼那样的地方,和正殿有着一段距离。或许是为了救火才聚集而来的吧,村人们以火焰为背景来往奔驰,并不住地发出「危险啊」、「可怕啊」一类惊叫。

这样的一片嘈杂都好像没有飘进母亲的耳里,她让白白的脸染成通红,用那么静穆的眼光看着正在烧灼父亲身体的火焰。由于我连母亲当时穿的是什么衣服都想不起来,因此这里所说的母亲面容,说不定是由其后母亲所给我的父亲印象而想当然耳地。不管如何,从现在我记忆里的当时的母亲,确实是用静谧、澄清而又默然的眼睛,看着那场猛燃的火焰。也是因为有了这静穆的眼,所以使得人们的叫喊,在我听来都像是读经的声音了 。

然后是燃放爆竹般的爆裂声,随之火星四射,片刻后成了光雨,纷纷降落到稍离的我们那儿。母亲为了不让火星落到我身上,摊起了袖子,当火焰在母亲袖口下的漆闇里消失时,我的记忆也断绝了。

搬到小鎭住下来,直到我长得够大了,依然在梦里也反复着火焰的记忆,为之而恐惧。

在这样的梦境里,火星落到我的肩膀上,马上变成四溅的血雾。在火焰里蠕动的无数人影,也化成只有两个,其中一个披头散发,举起闪亮的刀砍断了视界,最后两个影子揉合成一团倒下去——好像是睡得不够深沉,在梦里,我总是反复着记忆里的同一个场面。

不用说,梦境里的地点在哪里,对方的男子又是谁,脸相如何,我都一无所知。或许由于灯光太暗.,周遭都溶进一片薄闇里,并且,我又老是注意着母亲的关系吧。

就在那团影子碎成血花,崩塌在榻榻米上,一切都告终而那么突如其来地恢复了静寂的时候,一直哽在喉咙的惊叫声迸发出来了。

——妈妈……妈妈……

淡淡的灯光,照出了母亲的面孔。与其说那是为了我就在她身边看着而惊诧,毋宁更可说是在拚命地扭曲着悲痛的脸,向我诉说着什么。

有时在梦境里,当火星正要纷纷掉落在我肩膀上的瞬间,受风一飚而亮起来的当儿,成了一片灰流过去。

每当这样的时候,我便会在梦里再次回想兀立在黎明的微光里所看到的,完全烧成灰的正殿。那灰被风刮起,火花般地飞腾起来的一片模糊里,我看到一个黑块。

它长长地搁在那里。起初我以为是烧剰的木柱,不经意地看着,然后我突然察觉到那是烧死的人,于是在梦中惊叫一声。

好像是前一天晚上死在火灾里的父亲遗骸,但奇异的是在那具尸首旁边,还有好几具同样的尸首。

「在火场里烧死的,真的只有父亲一个人吗?」 ,

记得是十岁左右的时候吧,有一次我鼓起勇气问母亲。

「是啊!可是为什么问这个呢?」

我说我好像记得除了父亲以外,还有别的尸首,母亲便微微低下脸回答说:

「史朗也许不记得了。正殿里有三座好大的佛像,也都被烧坏了。金箔掉了,烧成焦炭的佛像——对啦,记得妈妈也以为是人的尸首,吃了一惊的。」

听她这么说,便又觉得好像不是人,然而,尽管知道了那是佛像,烙在记忆里的恐怖却没法拂拭。

甚至到了上中学的年纪,梦境里的火焰、血花、灰仆仆的尸首等,还使我怕得像幼儿般地哭叫。常常地,梦都在火焰落在我的面孔时结束。飞溅的血花和飞舞的灰再次变成火,在漆闇里熊熊燃烧起来的时候,梦中的我那个小小的影子,便会那么奇异地想把面孔埋进那燃烧的火焰当中。当然,这也正是我最害怕的事。

但是,除了这恐怖感之外,彷佛又有某种命运的力量操纵着我的小小意志,恰如饥饿的狗扑向饵那样,希望把面孔挨近那火焰。我一面「怕怕,怕怕」地叫着,一面却又让莫可名状的喜悦乐歪着脸,挨近火焰。

这只是梦境呢?抑过去确实有过类似的行为,在梦里被夸张出来,这一点我就不明白了 。我的面孔上,从额角到.右眉,有一块与肤色稍有不同的淡淡靑紫色,看来有点像灼伤痕迹。岁月把它冲淡了,如今郎使在大白天里也很少被人家认出来,但是我倒觉得小时候它的颜色好像鲜明多当然,这一点我也曾经问过母亲。

「没错,正殿在燃烧的时候,有一块木片掉在你的脸上。妈妈帮你拂开,所以只是碰了 一下,不料留下了严重的疤痕。」

母亲说罢,又悲戚地微伏下脸。

听母亲这么说,我便也觉得好像就是那个样子。往站在门楼下的我和母亲身上,掉落下来的,难道不是火星而是更大的火块吗?母亲用袖子遮掩住我,会是在另外的场合吗?是这情景,在梦里被奇异地扭曲,变成我往火焰那边挨过去的吗?

总而言之,梦就在火舌舐上我额角的瞬间中断了。我发出了悸怖的呻吟声,我自己受了这声音的惊吓醒过来了。梦里的余悸,使浑身冷汗淋漓的我细细地打颤,我激烈地喘着气息拼命地叫着妈妈,妈妈——这时,母亲的手就会适时地从漆闇里伸向我,而我便好像仍在做梦般地,紧紧抱住浮现在漆闇里的白白的手。

直到十六岁那年,我还和母亲盖同一床棉被。上中学那年,母亲为我铺了另外的棉被,可是这个晚上,我还是在梦中给吓得半死,因此第二天晚上,母亲又只铺了一床棉被。

母亲一定是靠我的呓语和呻吟声,察觉到我在做着怎样的梦,因此为她过去的罪的残渣成为记忆留存在我的身体里,使我惊恐悸怖,而感内疚,于是就像抱拥婴儿般地,把已经开始成熟为大人的我紧紧地拥住,自语般哺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