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通往车库的下行坡道看起来与凌晨四点时别无二致,不过,当我转过弯道时,我能听见一阵沙沙的溅水声。玻璃间办公室里空荡荡的。有人正在什么地方洗车,但那不会是管理员。我走到通往电梯间的门前,打开它,不让它关上。我身后办公室里的蜂鸣器响了起来。我关上门,站在门外等待,只见一个穿白色长外套、身形瘦削的男子转过角落朝我走近。他戴着眼镜,皮肤呈冷燕麦粥色,凹陷的双眼中流露出一丝疲惫。他的面庞有点儿蒙古人的味道,有点儿“国境以南的人”[1]的味道,有点儿印度人的味道,还有点儿肤色更深的人的味道。一头黑发在他那窄小的脑袋上显得沉闷单调。

“您要取车吗,先生?请问您贵姓?”

“米切尔先生的车在这里吗,就是那辆双色的硬顶别克轿车?”

他没有立刻回答。他的两只眼皮垂了下去。之前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米切尔先生今天一早开车出去了。”

“有多早?”

他伸手去摸夹在口袋上的铅笔,口袋上用红线织着酒店的名字,铅笔就夹在那个名字上。他取出铅笔,看了它一眼。

“就在七点钟以前。我七点下班。”

“你是工作十二个小时轮一次班?现在七点才刚过呢。”

他把铅笔放回口袋里。“我八小时轮一次,不过我们轮流换班。”

“哦。你是从昨晚十一点干到今天早上七点咯。”

“没错,”他越过我的肩头,望着远处的什么东西,“现在我下班了。”

我掏出一包香烟,递给他一根。

他摇摇头。

“我只能在办公室里抽烟。”

“或者在帕卡德轿车的后座上。”

他的右手蜷曲起来,仿佛握着一把刀的刀柄。

“你的补给怎么样了?需不需要来点什么?”

他瞪着我。

“你应该问‘什么补给’才对。”我告诉他。

他没答话。

“而我就会说,我指的不是烟草,”我高兴地接着说,“是用蜂蜜加工处理过的玩意儿。”

我们的视线交汇在一起,锁定对方。终于,他轻声开口问:“你是毒贩?”

“你清醒得倒蛮快的嘛,要是你今早七点真开动了的话。依我看,你应该会好几个小时不省人事才对。你脑袋里肯定有个闹钟——就像埃迪·阿卡罗[2]一样。”

“埃迪·阿卡罗,”他重复道,“哦,是啊,那个骑师,他脑袋里有个闹钟,对不对?”

“大家都这么说。”

“我们也许能做笔交易,”他冷冷地说,“你开价多少?”

办公室里的蜂鸣器响了起来。我刚才在潜意识中隐约听到了电梯在竖井里滑动的声响。电梯门开了,我之前在酒店大厅里看见的那一对牵着手的夫妇走了过来。姑娘穿着一件女式晚礼服,而小伙子身穿一件小礼服。他们并肩站着,看起来就像两个偷偷亲嘴被抓到的小孩。管理员瞥了他们一眼,离去片刻,一辆汽车发动,驶了回来。那是一辆崭新的克莱斯勒折篷轿车。小伙子把姑娘小心地扶进车里,仿佛她已然怀有身孕。管理员站在一边,把着车门。小伙子绕过车身,向他致谢,然后钻进汽车。

“从这里到‘玻璃屋’是不是很远?”他怯生生地问。

“不远,先生。”管理员告诉了他们如何前往那里。

小伙子露出微笑,向管理员道谢。接着,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拿出一张一块钱的钞票,递给管理员。

“您本来可以叫我把车开到酒店入口附近的,普雷斯顿先生。您只需要打一个电话下来就行。”

“噢,谢谢你,不过这样也挺好的。”小伙子飞快地说。他发动汽车,小心地爬上坡道。克莱斯勒轰鸣着驶出视野,消失不见了。

“蜜月中的新婚夫妻,”我说,“他们很甜蜜。他们只是不想被人盯着罢了。”

管理员重新站在我面前,他的眼神依然无精打采。

“但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甜蜜可言。”我补了一句。

“如果你是警察,就给我看看证件。”

“你以为我是个警察?”

“你是个好管闲事的浑蛋。”不管他说了什么,他的音调都完全没有改变。它冻结在降B调上。强尼·单调[3]。

“我都是。”我表示同意,“我是一名私家侦探。昨晚我跟踪某人来到这里。你当时就在那边的一辆帕卡德轿车里”——我指了指——“我走过去打开车门,闻到了你抽的大麻烟味。哪怕我当时从这里开走四辆凯迪拉克,你也不会翻身醒过来。不过那是你的事情。”

“开今天的价,”他说,“我不跟你争辩昨晚的事。”

“米切尔是独自离开的?”

他点点头。

“没带行李?”

“九件行李。我帮他抬上车的。他退了房。满意了?”

“你跟办公室核实过?”

“他有账单。都结清了,还有收据。”

“当然。带着那么一大堆行李,自然得有一个行李员跟着他。”

“是电梯服务员。七点半以前没有行李员。我抽大麻时大概是夜里一点钟。”

“哪个电梯服务员?”

“一个墨西哥小伙子,我们叫他奇科。”

“你不是墨西哥人?”

“我一部分是中国人,一部分是夏威夷人,一部分是菲律宾人,还有一部分是黑鬼。你要是我的话,准会恨死自己。”

“只剩下一个问题了。你到底是怎么瞒过别人的?我是指那些大麻。”

他朝四周扫了一眼。“我只有在感觉情绪特别低落时才抽。这他妈关你什么事?他妈的关别人什么事?没准我会被逮到,丢掉一份糟糕透顶的工作。没准我会被扔进监狱。没准我这辈子已经在蹲监狱,成天背着一间牢房,在里面混日子。满意了吗?”他现在话说得太多了。情绪不稳定的人就是这样。刚才还惜字如金,下一刻就喋喋不休。他用低沉而充满倦意的声音继续自己的独白。

“我不是在冲任何人发火。我要过日子。我要吃饭。有时我还睡觉。啥时候你过来转转,来看看我吧。我住在泼顿巷上的一幢小木屋里,地方又破又小,而那条街巷实际上只是一个小胡同。我就住在埃斯梅拉达五金公司后面。厕所在一间小棚子里。我在厨房里洗澡,就在铁皮水槽边上洗。我在一张弹簧都坏了的破沙发上睡觉。那儿所有的东西都用了有二十年。这是个有钱人的城镇。过来看看我呀。我可是住在一块有钱人的地产上。”

“你关于米切尔的故事里少了一样东西。”我说。

“哪样东西?”

“真相。”

“我会去沙发底下找找看。它可能已经有点积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