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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去了一个半小时。尸体运走了,地面筛查过了,我的故事也已讲了三四遍。我们坐在西洛杉矶警局当日副巡官的办公室里——连我一共四个人。警局大楼里十分安静,除了一间牢里的一个醉汉不停地发出澳洲丛林里的呼喊——他正等着进城,在清晨的法庭上受审呢。

玻璃反光罩里的一盏刺眼的白灯照射着下方一张平整的桌面,桌上铺着从林赛·马里奥特的口袋里取出的那些东西,它们如今就像它们的主人一样死气沉沉,无家可归。桌子对面的那个男人叫兰德尔,来自洛城中央凶杀重案组。他是个瘦削安静的男人,五十岁上下,一头光滑的米灰色头发,冷冷的眼睛,举止拒人于千里之外。他打着一条带黑色斑点的深红色领带,那些斑点不停地在我眼前跳啊跳。在他身后,在灯光的光锥之外,两个魁梧的男人像保镖一样懒洋洋地倚在那里,其中一个正盯着我的一只耳朵。

我笨拙地用手指把一支香烟转了个个儿,点上,结果发现我不喜欢它的味道。我坐在那儿,看着它在我的指间燃烧。我觉得自己像是已经八十岁了,而且还在迅速地衰老。

兰德尔冷冷地说:“你的故事每多讲一遍,它听上去就显得越蠢。为了付这笔赎金,这个叫马里奥特的男人显然已经和他们谈判了有好几天了,这时,就在距离最终的会面只有几个钟头的时候,他打电话给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雇他做保镖,陪自己一同前往。”

“严格来讲并不是保镖,”我说,“我甚至没有告诉他我有枪。只是让我做个伴儿。”

“他是从哪里听说你的?”

“他先是说通过一个共同的朋友。后来又说是从电话簿里随便挑中了我的名字。”

兰德尔轻轻地翻弄着桌上的那堆东西,然后抽出了一张白色的卡片,神情好似在触摸某种不洁的物品。他沿着木头桌面把卡片推了过来。

“他有你的卡片。你的业务名片。”

我瞥了一眼那张名片。那是从他的皮夹子里抽出来的,夹在一堆其他的卡片当中,我之前在普里西马谷的那个坑里没有费神去查看它们。不错,这是我的名片。对于一个像马里奥特这样的男人来说,它显得有些太脏了。名片的一角上有块圆形的污迹。

“没错,”我说,“我平时一有机会就会发这些东西。这是当然的了。”

“马里奥特让你拿着钱,”兰德尔说,“八千美元。他对别人可真是信任啊。”

我吸了一口烟,朝天花板喷去。这灯光刺得我眼睛生疼。我的后脑勺也隐隐作痛。

“我现在没有这八千美元了,”我说,“对不起。”

“你是没有了。不然的话,你就不会在这儿了。你说呢?”他的脸上这时挂着一丝冷笑,但这笑容看上去是挤出来的。

“为了八千块钱,我是愿意做很多事情,”我说,“可我如果要用棒子打死一个人,那我最多只用打他两下——打后脑勺。”

他微微点了点头。他身后的一个条子朝废纸篓里啐了一口。

“这的确是几个疑点之一。这看起来像是外行干的,不过当然了,也许他们有意要让这看起来像是外行干的。那笔钱不是马里奥特的,对不对?”

“我不知道。我感觉好像不是,但那只是感觉。他不肯告诉我这件事涉及到的那位女士是谁。”

“我们对马里奥特一无所知——目前为止,”兰德尔慢悠悠地说,“我猜他至少有可能打算将这八千块钱偷偷地占为己有。”

“唔?”我心中吃了一惊。说不定这吃惊也写在了我脸上。可兰德尔那张光滑的脸上却波澜不惊。

“你数过那沓钱吗?”

“当然没有。他只是给了我一个包裹。包裹里面有钱,看上去像是一大笔钱。他说里面有八千大洋。他为什么要从我这里把钱偷走呢?毕竟在我出现之前他就已经拿到这笔钱了。”

兰德尔看着天花板的一角,嘴角向下一撇。他耸耸肩。

“我们稍稍往前倒推一下,”他说,“有人抢劫了马里奥特和一位女士,拿了这串翡翠项链还有别的东西,之后又提议以相对于珠宝的应有价值而言微不足道的开价把项链卖回给他们。马里奥特负责赎回珠宝。他考虑过一个人去交接,我们不知道另一方是否对此有明确的要求,也不知道他们是否提到过这一点。通常来讲,在处理这类情况时,他们都会很不厌其烦的。不过马里奥特显然认定,带上你也没有问题。你俩都觉得,你们是在跟一个有组织的团伙打交道,而且他们会遵守行规,按理出牌。马里奥特很害怕。这很自然。他需要陪同。你就是那个陪同者。可你对他来说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你只是某个未知的第三方——据他说是一个共同的朋友——递给他的一张名片上的一个名字。然后,到了最后一分钟,马里奥特决定让你拿着钱,和他们对话,而他自己则躲在车里。你说这是你的主意,可他也许正巴望着你这么说,如果你没有说出来,他也会自己想出这个主意的。”

“他一开始不怎么喜欢这个主意。”我说。

“他装作不喜欢——可他还是妥协了。所以,最后他接了个电话,然后你们就出发去了他说的这个地方。这一切都是从马里奥特嘴里说出来的。这当中没有一件事是你单独得知的。你们到了那儿以后,发现四周好像一个人也没有。你本应该把车开进那个坑的,可那里的空间似乎不够一辆大轿车通过。事实也确实如此,因为车子的左侧后来被严重刮伤了。所以你就下了车,步行下到那个坑里,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你等了几分钟,又回到了车子边上,这时车里的某个人照着你的后脑来了一下。现在,假设马里奥特想要这笔钱,想要让你当替死鬼——他实际的行事方式难道不正应了这样的假设吗?”

“这理论真不错,”我说,“马里奥特一棒子打闷了我,拿了钱,然后他后悔了,就把自己的脑子砸了出来,在此之前还先把钱埋在了一丛灌木下面。”

兰德尔木然地看着我。“他当然有一个同伙。你们俩本该都挨一闷棍的,然后这个同伙可以卷钱跑路。只是,他出卖了马里奥特,把他杀了。他不需要杀你,因为你不认识他。”

我用钦佩的眼神望着他,把我手里的烟屁股在一只木烟灰缸里掐灭——这只烟灰缸曾经有一层玻璃衬里,可如今玻璃已经不见了。

“这假设符合事实——就我们掌握的事实而言,”兰德尔说,“它不比我们目前能够想出的任何理论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