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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房间太大,天花板太远,门太高,从屋子一边铺到另一边的白色地毯就像箭头湖[1]刚积起的一场雪。到处都有大穿衣镜和水晶小摆设。象牙色的家具镀了铬,窗前一码的地方,一块巨大的象牙色窗帘垂到白地毯上。白色让象牙色显得有点脏,而经象牙色一衬,白色白得好像流光了最后一滴血一样。窗户正对着渐渐阴沉的山脚。快下雨了。气压已然很低。

椅子铺了厚厚的软垫,我坐在边缘,望着里根太太。她大有看头。她能兴风作浪。她脱了拖鞋,手脚伸开躺在一张现代主义风格的卧榻上,那双穿了透明长筒丝袜的腿令我目不转睛。膝盖以下都露了出来,有一条腿更是变本加厉。膝盖颇为肉感,有浅浅的小窝。腿肚很漂亮,脚踝细长,线条优美得足以谱出一首交响诗。她身材高挑,四肢修长,看上去挺健硕。她头靠一只象牙色缎面软垫。头发又黑又挺,中分,那双炽热的黑眼眸神似大厅里的画中人。她有着标致的嘴和标致的下颌。她的嘴略带郁闷地垂着,下唇很丰满。

她在喝一杯酒。她举杯吞下一口,从杯沿上面从容冷静地打量着我。

“说来你是个私家侦探,”她说,“原来世上真的存在,我还以为只是书里才有呢。不然就是躲在酒店周围、四处窥探的油头垢面猥琐男。”

这话我全不在意,所以听过就算,没接茬儿。她把杯子放在卧榻平坦的扶手上,亮出一颗翡翠,摸了摸头发。她缓缓道:“你觉得我爸爸怎么样?”

“我很喜欢他。”我说。

“他喜欢拉斯蒂。你大概知道谁是拉斯蒂吧?”

“嗯——哼。”

“拉斯蒂有时会挺粗俗不雅,但非常真实。他给爸爸带来了很多乐子。拉斯蒂不该那样一走了之的。爸爸心里很难过,虽然嘴上不说。还是他已经说了?”

“提到了一些。”

“你不怎么爱说话是吧,马洛先生?但他想让你找到拉斯蒂,对吗?”

我在说话的间歇礼貌地注视着她。“是也不是。”我说。

“这不太能算是回答。你觉得能找到他吗?”

“我没说要去找。为什么不试试失踪人口调查局呢?他们有一个组织。这不是靠一个人能做成的事。”

“噢,爸爸不想让警方参与进来。”她隔着杯子又平和地看了我一眼,喝光酒,按了一下电铃。一个女仆从侧门走了进来。是个中年妇女,一张和蔼的长脸,面色泛黄,长鼻子,没有下巴,泪汪汪的大眼睛。她像一匹忠厚的老马,在长久的劳作后终于被主人放出去吃草了。里根太太对着她晃了晃空酒杯,她又调了一杯酒递上去,便走出了房间,一句话不说,扫都不往我这边扫一眼。

伴着关门声,里根太太开口了:“唔,那你准备怎么开始?”

“他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溜掉的?”

“爸爸没告诉你吗?”

我脑袋歪向一边,冲她咧嘴笑笑。她脸红了。她炽热的黑眼睛冒出怒火。“我不明白有什么可吞吞吐吐的,”她厉声道,“而且我不喜欢你的做派。”

“可你的做派我也没有爱得发狂啊,”我说,“我并没要求见你。是你叫我来的。你怠慢我也好,喝掉一整瓶威士忌当午饭也罢,我都不在乎。我不在乎你露出腿来给我看。这两条腿漂亮极了,能认识它们真荣幸。你不喜欢我的做派,我也不在乎。确实烂透了。漫漫冬夜,我常为此伤心难过。但别浪费时间试图盘问我了。”

她把杯子猛地一放,下手太重,酒洒到了靠垫上。她两条腿晃悠着沾了地,站起来,眼睛喷火,鼻孔大张。她张着嘴,皓洁的牙齿亮得刺眼。她的指关节都绷白了。

“没人跟我这么说话。”她有点口齿不清。

我坐在那儿,朝她咧着嘴笑。她徐徐合上嘴巴,低头看了看泼开来的酒。她在床沿上坐下,屈拢一只手掌托着下巴。

“天哪,你这个禽兽,偏偏又高大、黝黑、帅气!我真该搬辆别克车砸死你!”

我拿出火柴在指甲上一划,一下就燃了。我往半空里吐着烟,等待她开口。

“我讨厌专横的人,”她说,“就是讨厌。”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里根太太?”

一时间,只见她的眼白增多了。接着黑色部分又渐占上风,直到瞳孔好似撑满了眼眶。她的鼻孔紧紧收着。

“他想让你办的事,”她紧张的声音里余怒未消,“根本跟拉斯蒂无关。是不是?”

“最好还是去问他吧。”

她又发起火来。“出去!滚你妈的,出去!”

我站起来。“坐下!”她呵斥道。我坐下了。我手指轻弹掌心,等待着。

“拜托,”她说,“拜托了。你能找到拉斯蒂的——只要爸爸希望你去找。”

我还是不吃这一套。我点点头,问她:“他什么时候走的?”

“一个月前的一天下午。他什么话也没留下,直接开车走了。他们在某处的一间私人车库里找到了他的车。”

“他们?”

她露出狡黠的神情。整个身体都似乎松弛了下来。她得意地朝我一笑。“原来他没告诉你啊。”她的声音都有点雀跃了,仿佛靠智慧战胜了我。或许确实如此。

“他跟我聊了几句里根先生,没错。他要见我不是为了那个。这就是你一直想从我嘴里套出来的话吧?”

“你说什么我根本不在乎。这一点我相当确定。”

我又站了起来。“那我走了。”她不说话。我走到进屋时穿过的那扇大白门前。回头一看,她正咬住嘴唇用力撕啃着,就像一只小狗在啃咬地毯的流苏边。

我出了门,走下铺瓷砖的楼梯到了大厅里,管家不知从哪里飘了过来,拿着我的帽子。我戴帽的当儿,他为我打开了大门。

“你弄错了,”我说,“里根太太并不想见我。”

他把银发苍苍的头略微一低,谦恭道:“抱歉,先生。我经常弄错事情。”他关上我背后的门。

我站在台阶上,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看着下方层层低下去的花坛和修剪整齐的树,尽头是环绕庄园的一圈铁栅栏,高耸,布满镀金尖刺。一条车行道蜿蜒而下,从挡土墙通到两扇敞开的铁门前。栅栏外面的几英里山路尽是斜坡。在这片模糊不清的遥远平地上,我隐隐看到几个破旧的木头井架,斯特恩伍德家族当年就是靠底下的油田发财的。油田的大半如今已辟为公园,是斯特恩伍德将军派人拾掇干净后捐给市政府的。但少数几组油井还在生产,每天能抽满五六桶。斯特恩伍德一家早已搬到山上居住,他们再也闻不到腐臭的污水和石油的气味,却依然可以望向窗外,看看曾经的摇钱树。他们有兴致的话。我不认为他们还会想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