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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点五十分,我在兰德尔街那栋公寓楼的大厅入口附近停了车。一些窗户亮着灯,收音机在暮霭里呜呜地响。我坐电梯上到四楼,沿一条铺着绿色地毯、镶着乳白色墙板的过道走。通往安全出口的门开着,习习凉风透过门上的纱帘吹进过道里。

标着“405”的房门边有一个乳白色的小按钮。我在上面按了按,感觉等了好一阵。门悄无声息地开了大约一英尺。开门的人腿长腰也长,高肩膀,深棕色的眼睛,脸上毫无表情,应该是很久以前就掌握了逢人变脸之术。头发像鬈曲的钢丝,发际线很高,露出半球形的棕色额头,粗看之下,那颗脑袋仿佛装满了智慧。他阴沉的双眼冷淡地打量着我。他细长的手指扒着门的边缘。他并不说话。

我说:“是盖革吗?”

看不到他脸上有任何波动。他从门背后拿出一根烟,塞进嘴里,吸了一小口。一阵阵既慵懒又轻蔑的烟扑面而来,接着一个冷漠从容的声音开口了,平板得像是法罗牌玩家发牌时的语气。

“你说什么?”

“盖革。阿瑟·格温·盖革。就是那个手里有书的家伙。”

他不慌不忙地思索着。他低眉瞥了一眼香烟的顶端。那只原本扒着门的手落了下去,不见了。看他肩膀的态势,暗处的那只手大概在做什么动作。

“不认识哪个叫这名字的人,”他说,“他住在附近吗?”

我笑笑。他看不惯我的笑容,眼里泛出恶意。我说:“你是乔·布罗迪吗?”

那张棕色的脸沉了下来。“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有钱赚吗,老弟——还是纯粹逗自己玩儿呢?”

“这么说你是乔·布罗迪,”我说,“你却不认识哪个名叫盖革的人。怪事一桩啊。”

“是吗?也许是你的幽默感比较怪吧。还是留着你的怪幽默感去别处寻开心吧。”

我靠在门上,对他暧昧一笑。“你手上有书,乔。我有潜在客户名单。我们应该好好谈谈。”

他的目光没有离开我的脸。他身后的屋里有轻微的声响,好像是挂窗帘的金属环在金属杆上轻轻刮擦。他斜眼朝屋内瞟了一眼,敞开了门。

“为什么不呢?既然你说手上有些东西。”他冷冷道。他让到了门一边。我从他面前走过,进了屋。

那房间很亮堂,摆着高档家具,数量却并没有多得过头。后面那堵墙上开着落地窗,通向一个石头阳台,俯瞰着对面山脚的薄暮。落地窗不远处,西墙上有扇门关着,同一面墙靠近大门的位置还有一扇门。这最后一扇门的过梁下装着一根细细的铜杆,上面挂的毛绒帘子挡住了整扇门。

最后我看了看东墙,墙上没装门。背靠墙面中间放着一只长沙发,我坐了上去。布罗迪关好门,向一张饰有方形钉子的橡木书桌蟹行而去。书桌的下层面板上搁着一只镀金铰链的杉木盒子。他拿着盒子走到西墙的两扇门中间的安乐椅前,坐了下来。我把帽子放在长沙发上,等他开口。

“行,我在听了。”布罗迪说。他打开雪茄盒,把手上的烟蒂扔进身旁的垃圾桶。他往嘴里塞进一根细长的雪茄。“来根雪茄?”他拿起一根,在半空中朝我挥了挥。

我伸手拿烟。布罗迪从雪茄盒里抽出一把枪,指着我的鼻子。我看了一眼那把枪。是一把黑色“警察”点三八[1]。我目前还不想同它做对。

“干脆利落吧?”布罗迪说,“给我起来站一会儿。再往前走两步。趁这个时候,你可以抓紧呼吸呼吸。”他的声音是电影里硬汉的那种嗓音,带着刻意为之的冷淡。电影让他们都成了那个样子。

“啧啧,”我说话归说话,丝毫没有动,“镇上尽是动枪的,就没几个动脑子的。几个钟头前,刚有个人这样对待我;你们好像觉得只要手里有枪,世界就尽在掌握了。放下枪吧,别犯傻啦,乔。”

他的眉毛虬在了一起,下巴朝我一挺,眼里射出凶光。

“前面那个名叫艾迪·马尔斯,”我说,“听说过他吗?”

“没有。”布罗迪手里的枪还是对着我。

“要是让他知道你昨晚冒雨去了哪里,他会像赌场里扒拉筹码的人那样把你一下给抹了。”

“艾迪·马尔斯知道我多少底细?”布罗迪冷冷问道。不过他把枪放低到了膝盖上。

“根本不记得有你这么个人。”我说。

我们注视着彼此。我故意不去看左边门口绒毛帘子下面露出的那只尖尖的拖鞋。

布罗迪静静说道:“别误会。我并不是流氓——谨慎罢了。至于你是谁,我是一百个不知道。要我说你看着像个杀手。”

“你还不够谨慎,”我说,“盖革的那些书叫你给搞砸了。”

他缓慢地深吸一口气,又悄无声息吐了出来。随后他往后一靠,跷起二郎腿,握紧那把柯尔特搁在膝盖上。

“别骗自己说我不会动枪,那是我还没给逼急,”他说,“你想说点啥?”

“叫你那位穿着尖头拖鞋的朋友出来吧。憋了这么久的气肯定累了。”

布罗迪眼睛不离我的肚子,喊道:“出来吧,艾格尼丝。”

帘子拉开,盖革店里那个绿眼睛、灰金色头发、走路爱扭屁股的妞儿加入了我俩的交谈。她看我时眼里带着哀怨的恨意。她鼻孔收缩,眼里笼着重重阴影。她看上去极其不高兴。

“我就知道你准是个大麻烦,”她朝我厉声说,“早对乔说过,常在河边走得留心脚下。”

“他该留心的不是脚下,而是屁股后面。”我说。

“你这是在说笑话对吧?”那金发妞尖声道。

“本来是,”我说,“但现在大概不是了。”

“别插科打诨了,”布罗迪劝说道,“我布罗迪对脚下留心得很呢。开点灯吧,该打死他时我得知道朝哪儿开枪啊。”

那小妞啪嗒一下点亮一盏方形立式大台灯。她坐进台灯旁的一张椅子里,坐姿却很僵硬,好像腰带束得太紧一样。我把雪茄塞进嘴里,咬掉烟屁股。我拿出火柴点烟的时候,布罗迪的枪口紧紧瞄着我。我尝了一口烟,说道:

“我说的那份潜在客户名单是用密码写的。我还没能破解,但上面大概有五百个名字。据我所知,你有十二箱书。里面至少有五百本。应该还有很多本出借了,就说得保守点吧,算你统共有五百本。如果那份名单切实有效,算你可以让其中百分之五十的客户借一圈你的书,总共的租赁便是十二万五千次。你女朋友对此一清二楚。我只是在猜测。租金有多低廉随便你说,但总不会少于一美元一本吧。做买卖需要投入资金。靠单本一美元的租金,你能到手十二万五千块,但本钱依然在。我是说,盖革的本钱依然在你手里。仅凭这点,就足以构成杀人的动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