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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利吞了口唾沫,放开抽屉。“嘿,奥列格。”

奥列格穿着运动鞋、蓝裤子、巴西国家足球队的黄色上衣。哈利知道那件上衣背后印有数字9和罗纳尔多的名字。那件上衣是某个星期日他在一家加油站买的,那时蕾切尔、奥列格和他正要去诺勒菲山滑雪。

“我在楼下碰见他。”汤姆说,他的手放在奥列格头上。

“他在接待处说要找你,我就把他带来了。奥列格,看来你会踢足球?”奥列格并没回答,只是看着哈利。奥列格有一双跟他母亲一模一样的深色眼眸,有时无限温柔,有时冷酷严厉。这时哈利读不出奥列格的眼睛是温柔还是冷酷,他的眼睹只是深色的。

“是不是踢前锋?”汤姆问,微笑着摸了摸奥列格的头发。

哈利看着汤姆强壮有力的手指。奥列格的深色头发衬着汤姆的古铜色手掌,根根直竖。哈利觉得一阵脚软。

“不是,”奥列格说,眼睛紧紧盯着哈利,“我是后卫。”

“嘿,奥列格。”汤姆说,面带询问地看着哈利。“哈利还得在这里练拳,我心烦的时候也会这样。我们去楼顶看看风景,让他整理一下,好不好?”

“我要留在这里。”奥列格明确地说。

哈利点了点头。

“好吧,奥列格,很高兴见到你。”汤姆拍了拍奥列格的肩膀,随即离去。奥列格依然站在门口。

“你是怎么来的?”哈利问。

“坐地铁。”

“你自己来的?”

奥列格点了点头。

“蕾切尔知道你来这里吗?”

奥列格摇了摇头。

“你不进来吗?”哈利喉咙干涩。

“我要你回家。”奥列格说。

哈利按下门铃才四秒钟,大门就被蕾切尔猛地打开,只见她乌黑的眼睛里蕴含怒意。“你到哪里去了?”

哈利本以为蕾切尔这句话是对他和奥列格说的,但蕾切尔的视线扫过哈利,落在奥列格身上。

“没有人陪我玩,”奥列格低着头说,“所以我坐地铁去城里。”

“地铁?你一个人?怎么可能……”蕾切尔的语气软化下来。

“我偷偷溜出去的,”奥列格说,“妈妈,我以为你会高兴,你不是说你也想……”

蕾切尔突然把奥列格抱进怀里。“宝贝,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蕾切尔抱着奥列格,斜眼看着哈利。

蕾切尔和哈利站在后院篱笆旁,向下眺望奥斯陆市区和奥斯陆湾。两人不发一语。蓝色海洋中的帆船犹如小小的白色三角形,十分显眼。哈利转过身,面对房子。夏日的鸟儿从草地上振翅飞起,掠过敞开窗户前的苹果树。这是一栋大房子,外墙由黑色原木构成。这栋房子是为了冬天建造的,不是为夏天。

哈利望向蕾切尔。她身穿浅蓝色连衣裙,外罩一件带纽扣的红色棉夹克,露出双腿。她脖子上戴着一条十字架项链,这条项链是她母亲留给她的,项链下的点点汗珠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哈利陷入沉思,心想自己知道她的一切:棉夹克上的气味、连衣裙下背部的温柔弧线、流汗时肌肤的气味、她想要过的人生、她不发一语的原因。哈利知道她的一切。

“最近怎么样?”哈利问。

“很好,”蕾切尔说,“我租了一间小木屋,但八月才能入住,我租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她的口气不带情绪,只能微微感受到其中的责备之意。“你的手受伤了?”

“只是划伤。”哈利说。

蕾切尔的一缕头发被风吹起,横过脸庞。哈利抑制住想把那缕头发拨开的冲动。

“我昨天请人来替这栋房子估价。”蕾切尔说。

“估价?你不会想把它卖了吧?”

“哈利,这栋房子只有两个人住实在太大了。”

“对,可是你爱这栋房子,你是在这里长大的,奥列格也是。”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可是冬天要照顾它得花两倍的力气,比我想的还麻烦,现在屋顶又要整修。这是栋老房子了。”

“嗯。”

哈利看着奥列格对车库门踢球。奥列格又踢出一球,球一离开他的左脚,他立刻就闭上眼睛,举起手臂,想象自己接受无数球迷的欢呼。

“蕾切尔。”

她叹了口气。“怎么了,哈利?”

“你可不可以至少在我说话的时候看着我?”

“不。”她的声音既不生气,也不烦躁,她只是陈述事实。

“如果我放弃,会不会有改变?”

“你不会放弃的,哈利。”

“我是说放弃当警察。”

“我猜到了。”

哈利踢了踢青草。“我可能没有选择了。”他说。

“没有?”

“没有。”

“那为什么要提出这个假设性的问题?”她吹开那缕头发。

“我可以找份安定一点的工作,可以多点时间在家,也可以照顾奥列格。我们可以……”

“哈利,别说了!”她的声音宛如鞭子。她低下头,双手抱胸,仿佛在炙热的太阳下感到寒冷。“答案是‘不会’,”她低声说,“不会有什么改变。问题不在你的工作,而是……”她吸了口气,转头直视哈利的双眼。“而是你,哈利。你才是问题所在。”

哈利看见泪水逐渐充满她的眼眶。

“你走吧。”她轻声说。

哈利想说些什么,但改变主意,朝海湾里的帆船点了点头。“你说得对,”他说,“我才是问题所在。我去跟奥列格说说话,然后就离开。”他跨出几步,又停下,回过身来。“蕾切尔,别把房子卖掉。你听见了吗?不要卖掉。我会想办法的。”

她含泪微笑。“你真是个奇怪的男人。”她低声说,伸出一只手,似乎要抚摸他的面颊,但他距离太远,她的手又落了下去。“保重,哈利。”

哈利离开时,背脊突然掠过一股凉意。五点十五分了,他得赶紧去开会。

我在红砖大楼里,这里的气味好像地下室。我静静站着,仔细看着面前布告栏上的名字。我听得见楼梯上的说话声和脚步声,可是我不害怕。虽然他们看不到,但我是隐形的。你听见了吗?虽然他们看不到,但是……亲爱的,这并不矛盾,我只是用这种方式把它说得好像是矛盾的。什么都可以用矛盾表达,这并不难。只不过真正的矛盾是不存在的。真正的矛盾,哈,哈。你看,很简单吧?这都只是词语而已。语言是不精准的。我已经不再仰赖词语,不再仰赖语言了。我正在看表。这才是我的语言。它十分清楚,没有矛盾。我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