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2/6页)

热闹的人声,弗勒公馆在二战期间相当热闹。施瓦伯中将喜欢社交,跟他往来的有德国人,也有挪威人,人们如果知道有哪些挪威社会的领袖曾是德意志国防军的座上宾,在弗勒公馆吃香喝辣还抽烟,肯定会引起轩然大波。战争结束后,他们命令奥尔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烧毁她藏起来的座位卡。她听从了命令,不曾对任何人透露半句。当然,当她看见报上登出的面孔明明是弗勒公馆的熟客,却大言不惭地说起他们在德国占领期间过着被德国人摆布驱使的生活,她心里就会升起违抗命令的冲动。她一直乖乖闭嘴,只为了一个原因:和平降临后,他们威胁要带走她的孩子,她在世界上最珍视的宝贝。害怕失去儿子的恐惧一直围绕着她。

奥尔佳在薄暮下眯起双眼。太阳曝晒了一整天,把她窗台花盆里的花晒得奄奄一息,这时太阳已然西斜。奥尔佳微笑。天哪,她曾经那么年轻,没有人曾经像她那么年轻。她是否渴望再度年轻?也许不会,但她渴望身旁有人围绕,充满生气。以前听人说老人很孤单,她一直无法了解,如今……

与其说是孤单,不如说是没有人需要。她早上醒来之后,心里知道就算躺在床上一整天,她对其他人也没有影响,一想到这里她就十分伤感。

这就是她把房间租给了一个从特伦德拉格来的开朗少女的原因。

一想到依娜现在就住在她刚搬来奥斯陆时住的那个房间,奥尔佳就有种奇怪的感觉,而且依娜的年龄比她刚来时只大了几岁。依娜半夜醒来,躺在床上,心里也许渴望远离喧嚣的城市生活,回到静谧的北方小镇特伦德拉格。

但这可能只是奥尔佳一厢情愿的想法。依娜有个绅士朋友。奥尔佳没见过这位男性友人,吏别说认识了。但奥尔佳在自己卧室里听见他踏上屋后楼梯的脚步声;那里通往依娜的卧室。奥尔佳不可能禁止男人造访依娜的房间,不像她自己做女佣的时候,只是她也从未有过这个念头。她只希望不会有人带走依娜。依娜已经变成她的亲密朋友,甚至像她女儿,她不曾有过的女儿。

然而奥尔佳发现,一个老太太和依娜这样的少女之间的关系,通常是少女提供友情,老太太接受友情。因此奥尔佳时常留心,不让自己多管闲事。依娜对她总是很友善,但她心想那可能是因为房租便宜的缘故。

她们的互动已经变成某种固定仪式:晚上七点左右,奥尔佳会泡壶茶,拿一盘饼干,端着托盘去敲依娜的门。奥尔佳更喜欢跟依娜在她的房间里聊天。说来奇怪,奥尔佳觉得这个房间最有家的感觉。她们坐在夕阳下,什么都聊。依娜对二次大战和弗勒公馆发生过的事最感兴趣,奥尔佳也一一告诉她,跟她说施瓦伯中将和兰蒂如何彼此相爱,他们夫妇俩会在客厅里坐好几个小时,谈天说地,温柔地抚摸对方,拨开一缕头发,把头靠在对方肩膀上。奥尔佳跟依娜说,她有时会躲在厨房门后偷看。她描述的施瓦伯中将有着挺拔身形、浓密黑发、高阔额头,他的眼神可以在玩笑与正经、愤怒与大笑之间变换,他对生命中的大事十分自信,对琐碎小事却如孩子般困惑。不过大多数时候,奥尔佳看的是兰蒂的闪亮红发、细长白颈和明亮双眼。兰蒂的虹膜是浅蓝色的,周围是一圈深蓝色。兰蒂的眼睛是奥尔佳见过的最美丽的眼睛。

见他们如此恩爱,奥尔佳认为他们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灵魂的伴侣,没什么可以拆散他们。不过,奥尔佳告诉依娜,当弗勒公馆的宾客回家后,快乐的派对气氛有可能变成激烈的争吵。

有一晚,就在这种激烈争吵过后,奥尔佳已上床就寝,施瓦伯中将敲了敲她的房门,走了进来。他并未开灯,只是在床边坐下,跟奥尔佳说,他妻子一怒之下离家出走,去饭店过夜了。奥尔佳一闻就知道施瓦伯中将喝了酒,但她还年轻,不知该如何应付一个大她二十岁的男人。她尊敬、景仰这个男人,甚至有点爱上了他。他请她脱下睡衣,说想看看她裸体的样子。

第一个晚上,他并未碰她,只是看着她,抚摸她的面颊,告诉她她很美,比她能够了解的还要美,然后他就站了起来。他离开时,眼泪似乎就要夺眶而出。

奥尔佳站起身来,关上阳台的门。快七点了。她朝屋后楼梯的顶端看了一眼,只见一双时髦的男鞋摆在依娜房间外的脚垫上。原来依娜有访客。奥尔佳在床上坐下,侧耳聆听。

晚上八点,房门打开。奥尔佳听见有人穿上鞋子,走下楼梯。她还听见另一种声音,一种拖着脚走路发出的刮擦声,像是狗的脚爪发出的声音。她走进厨房,烧水冲茶。

几分钟后,奥尔佳轻敲依娜的门,惊讶地发现依娜并未回应,耳中却听见她屋里传出轻柔的音乐声。奥尔佳又敲了敲门,依然无人回应。

“依娜?”奥尔佳一推门,门荡了开来。她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屋里空气滞闷。窗户紧闭,窗帘拉上,里面几乎一片漆黑。

“依娜?”

无人回应。也许依娜睡着了。奥尔佳走进屋内,往床铺的方向看去。床上没人。奇怪。她衰老的眼睛逐渐适应黑暗,然后,她看见了依娜。依娜坐在窗边的摇椅上,看起来像是睡着了,眼睛闭着,头垂向一旁。奥尔佳仍辨别不出那低低的吟唱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她走到摇椅旁。

“依娜?”

依娜依旧没有回应。奥尔佳用一手托住托盘,另一只手轻轻触碰依娜的脸颊。

茶壶跌落在地毯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两把茶匙、一个刻着德意志帝国老鹰徽章的银糖罐、一个盘子、六块玛丽兰牌饼干接连跌落在地毯上。

正当奥尔佳的茶壶——或说得更精确一点,施瓦伯家族的茶壶跌落地面时,奥内端起了杯子——或说得更精确一点,奥内端起了奥斯陆警局的杯子。

莫勒仔细看着胖嘟嘟的心理医生奥内胖嘟嘟的小指,心想奥内的小指高高翘起,到底有几分是装腔作势,有几分纯粹是因为小指太胖。

莫勒在办公室召开会议,除了奥内,还找了主管调查案的汤姆、哈利和贝雅特。

四人看起来疲惫不堪,多半是因为原本抱着可以找到那个假冒的快递员的希望,如今这个希望已开始褪色。

他们在电视上和广播中登出了告示,汤姆刚刚才过滤完民众提供的线报。警署一共接到二十四个报案电话,其中十三个来自报案常客,这些人不管有没有看见什么都会打电话来。至于另外十一个电话,其中七个提供的线索经过清查只是一般快递员,另外四个电话提供的线报则是警方已经知道的资讯:星期一下午五点左右,卡尔柏纳广场曾经出现一个快递员。警方接获的新消息是有人在特隆赫姆路上看见那个快递员。只有一个报案电话令人关注,这个电话是一个出租车司机打来的,司机说他在艺术与科技学院外见过一个骑车人戴着安全帽和墨镜,身穿黄黑相间的运动衫,当时司机驾车行驶在伍立弗路上,正好是卡米拉遇害时间前后。当天那个时间,没有一家快递公司在伍立弗路附近区域有快递业务,但后来第一快递公司有个快递员打电话来,说他骑车前往圣赫根区的露台餐厅喝啤酒时,曾经过伍立弗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