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那天晚上是整个夏天最美的夜晚之一。人们成群结队地到大谷仓去,那里有华丽的礼服、舞蹈,还有真正的惠斯特牌大赛。

特雷莎把我推去看看这幅景象,每个人看起来都精力充沛。加布里埃尔的状态很好,他能言善道,和群众打成一片、对答如流,看起来格外开心而自信。他似乎特别关照在场的女士们,对她们表现出相当夸张的态度。我觉得他这么做很聪明。他高昂的情绪感染了现场,所有事情都进行得非常顺利。

圣卢夫人清瘦见骨、气势不凡,活动由她开场。她的出席被视为一种荣幸。我发现人们对她又爱又怕。她是个偶尔会毫不迟疑地发表自己想法的女人,但另一方面,她亲切的举止虽然不引人注目,却非常真实,而且她对圣卢镇及其变化非常感兴趣。

“圣卢城堡”非常受到敬重。大战初期,分派寄宿的军官正在烦恼没地方安置疏散的民众时,就收到一则来自圣卢夫人的讯息,态度毫不妥协:为什么她没被分配到疏散的民众?

彭杰利先生吞吞吐吐地解释,说他不愿意麻烦她,因为有些孩子很没规矩。而她回答:“我们当然该尽自己的责任。这里绝对容得下五个学龄的孩子,或是两位妈妈和她们的家人,看你选择哪一种。”

两位妈妈和她们的家人这个选项一直不大成功。城堡充满回音的长石廊吓坏了这两个伦敦女人,她们怕得发抖,喃喃说着有关鬼的事。海上的强风吹来时,暖气不足的城堡让她们冷到缩成一团、牙齿打战。住过愉快温馨又人来人往的伦敦之后,这里对她们来说是噩梦一场。她们很快就离开了,换了几个学龄孩子过来,对他们来说,城堡是世界上最刺激的地方之一,他们在断垣残壁之间爬上爬下,不厌其烦地寻找传说中的地下通道,而且非常喜欢城堡里回音不断的长廊。他们乖乖地让崔西莉安夫人像妈妈一样照顾他们,对圣卢夫人既着迷又敬畏,查特里斯太太则教他们不要害怕小狗和马儿。而他们和康沃尔来的老厨师相处得很好,他会做番红花面包给他们吃。

后来圣卢夫人向分派寄宿的军官抗议了两次。有些孩子被分配到偏僻的农场;根据她的说法,那些农场主人既不友善也不值得信任,她坚持要他去调查一下,结果发现,其中一个农场主人根本没有提供充足的食物给孩子;另一个虽然有给予足够的食物,却疏于照顾,害得那些孩子都脏兮兮的。

这一切都让这位老夫人更加受到敬重。人们说,城堡里不容许事情出错。

圣卢夫人没有留下来让惠斯特大赛增光太久,她和她妹妹、妯娌一起离开。伊莎贝拉留下来帮忙特雷莎、卡斯雷克太太和其他人。

我自己待在那里看了二十分钟左右,然后罗伯特把我推回浦诺斯楼。我请他让我留在露台上。那是个温暖的夜晚,月光美极了。

“我在外面这里就好。”我说。

“好。你要不要一条毯子或什么之类的?”

“不用,还蛮暖和的。”

罗伯特点点头。他转过身大步向谷仓走去,他还有点事情要做。

我平静地躺在那里抽烟。城堡的影子投在月光照亮的海面上,看起来更像布景道具了。阵阵音乐与说话声从谷仓的方向传来。我身后的浦诺斯楼一片漆黑,只有一扇窗是开着的。微弱的月光看起来就好像一条从城堡通向浦诺斯楼的步道。

沿着这条步道,我自娱地想象一个穿着发亮盔甲骑在马上的身影,年轻的圣卢男爵回家了……可惜,比起锁子甲,战斗服少了一些浪漫色彩。

不同于从远方谷仓传来的喧闹人声,近处是许多夏夜的声音,有细小的吱吱声和沙沙声——小动物爬来爬去、树叶在摇摆,还有远处微微传来的猫头鹰叫声……

一种模糊的满足感在我身上渐渐扩散开来。特雷莎说的果然没错……我又活起来了。珍妮弗和过去的种种就像一个不真实的大梦,与我隔着一片痛苦、黑暗又死气沉沉的泥淖,直到现在,我才从烂泥中爬出来。我不可能重拾往日的人生,一切都已经切割得干干净净。如今我展开的是一个新的人生。这个新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模样呢?我要怎么形塑这个人生?新的休·诺里斯是谁,又是怎么样的人?我感觉到自己的兴趣被唤起了。我知道什么?可以盼望什么?我要做什么?

我看到一个高大、穿着白衣的身影从大谷仓出来,那个身影犹豫了一下之后朝我的方向走来。我马上知道那是伊莎贝拉。她走了过来,坐在石椅上,和谐的夜晚就此圆满。

我们有好长一段时间不发一语。我很快乐,不希望说话破坏了这种感觉,甚至不想思考。直到海上突然吹来一阵微风,吹乱了伊莎贝拉的头发,她举起手来拨弄发丝,这才解除了咒语。我转过头去看她,她正凝视着那条通向城堡的月光步道,就和我之前一样。

“鲁珀特应该今晚会来。”我说。

“对。”她的声音有点哽住了。“应该是。”

“我一直在想象他到来的样子,”我说,“穿着锁子甲,骑在马上。不过说真的,我想他应该会穿着战斗服、戴着贝雷帽。”

“他一定要赶快来,”伊莎贝拉说,“噢,他一定要赶快来……”

她声音里透着急迫,几乎是苦恼。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我有点为她担心。

“别太在意他要来的事,”我警告她,“事情总是会变。”

“有时候确实如此,我想。”

“你期待某件事情,”我说,“而它并不存在……”

伊莎贝拉说:“鲁珀特一定要赶快回来。”

她的声音非常苦恼,真的很急迫。

要不是这时加布里埃尔从大谷仓出来加入我们,我就会问她是什么意思。

“诺里斯太太请我来看看你有没有想要什么,”他对我说,“譬如来一杯?”

“不用了,谢谢。”

“你确定?”

“很确定。”

他不怎么理会伊莎贝拉。

“你自己去倒一杯吧。”我说。

“不用,谢了。我不想喝。”他停了一下然后说,“美好的夜晚。在这样一个夜晚,年轻的洛伦佐[1]就如此如此,这般那样。”

我们三个人都沉默不语。大谷仓传来隐约的乐音。加布里埃尔转向伊莎贝拉。

“查特里斯小姐,你想不想跳支舞?”

伊莎贝拉起身,用她客气的声音喃喃地说:“谢谢,我很想。”

他们有些不自然地一起离开,彼此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