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卢埃林—1956 第一章(第2/2页)

或许一切都归结到康德的三个问题:

我了解什么?

我能期望什么?

我该做什么?

这几个问题,他只答得出第二项。侍者回来站到他桌边。

“杂志不错吧?”他开心地问。卢埃林笑了。

“是的。”

“可惜有点旧。”

“没关系。”

“是呀,一年前的好东西,现在还是很好。”侍者用平静笃定的语气说。

接着又表示:“你是搭船来的吗?圣玛格丽塔号?停在外头的那艘吗?”

侍者朝码头斜点着头。

“不是。”

“船明天十二点又要出航了,对吗?”

“也许吧,我不清楚,因为我会留下来。”

“啊,你是来玩的呀?游客都说这里很美,你要待到下一班船进港吗?留到周四?”

“也许更久,我会在这儿住一阵子。”

“啊,你在这边有事得处理!”

“没有,我在这儿没事。”

“通常人们不会在这里久住,除非有事,他们说旅馆不够好,而且又没事可干。”

“这里可以做的事应该不会比其他地方少吧?”

“对本地人来说,是的,我们在这里工作、居住,可是外地人就不一样了,虽然也有外国人在此定居,例如怀尔丁爵士,他是英国人,在本岛有一大片土地,是他舅公留下来的。爵士现在定居岛上,还写书。他是位极受尊崇的名人。”

“你是指理查德·怀尔丁爵士吗?”

侍者点点头。

“没错,他就叫这名字,这里的人认识他很多年啦,战时他没法来,但战后就回来了。他还会画画,岛上有不少画家,有个法国人住在圣塔多米雅的小屋,还有个英国人跟他老婆住在岛的另一侧,他们很穷,他的画风很怪,太太也会刻石雕像……”

他突然中断,奔向前,到角落一张预约桌边拉开收起来的椅子,对一位往桌边行去的少妇鞠躬表示欢迎。

女子对他微笑致谢,一边坐下,她并未点菜,但侍者立即自动走开。女子用手肘抵住桌面,凝望海港。

卢埃林讶异地看着这个女人。

她跟街上许多妇人一样,裹着绣有花边的绿地西班牙披肩,但卢埃林非常确信她应该是美国人或英国人。这个漂亮的金发美女在咖啡馆的客人中显得格外亮眼。她的桌子被大片红色九重葛半掩住,桌边的人一定有种从绿叶繁密的洞穴中窥探世界的感觉,尤其是那些船灯及映在港湾中的倒影。

女子定定坐着,被动地等待。不久侍者为她端来饮料,女子默默微笑致谢,捧起玻璃杯,继续望着海港,偶尔啜一口酒饮。

卢埃林发现她戴了戒指,一手是单颗的祖母绿,另一手是一堆碎钻。女子在异国风情的披肩下,穿了高领的素黑洋装。

她全然无视四周的客人,其他人也顶多瞄她一眼,不特别关注,显然她是店里的常客。

卢埃林猜想着女子的身份,因为像她这种阶层的年轻女性,没有任何陪伴地独坐此处,实在颇为异样,然而她看来却十分习以为常,或许不久就会有人过来陪她了吧。

时间流淌着,女子仍独坐桌边,偶尔点头示意,要侍者为她送上另一杯酒。

近一小时后,卢埃林准备结账离去,当他从女子椅边经过时,望了她一眼。

她似乎无视卢埃林及四周的状况,只是盯着玻璃杯,再望向大海,表情始终未变,仿佛置身他方。

卢埃林离开咖啡店,沿着回旅馆的窄路爬坡时,突然有股折回去的冲动,想跟她说话,警告她。他为什么会想到“警告”这两个字?为什么会觉得她有危险?

卢埃林甩甩头,此刻他什么也不能做,但他却十分肯定自己是对的。

两个星期后,卢埃林·诺克斯仍在岛上,他的日子已形成一种模式:散步、休息、读书、再散步、睡觉。晚餐后,他会到海港边找间咖啡馆坐。不久,他便把阅读从日常作息中剔除,因为他已无书可读了。

现在他一人独居,卢埃林知道本就应该如此,但他并不孤单,他处于人群间,与众人并存,即便他从未与他们交谈。他不刻意与人接触,也不回避;他跟许多人聊天,但都仅止于客套地寒暄。人们祝他平安,他也祝众人健康,但双方都不想干涉对方的生活。

然而在疏淡宜人的友好关系中,却有一个例外。卢埃林总在猜想那女子会不会到咖啡馆,坐在九重葛下。卢埃林虽会光顾海港前的不同店家,却最常到他初访的那家店。他在这里见过那英国女子好几次,她总是深夜才到,坐在同一张桌子,卢埃林发现她会待到几乎所有人都离开为止。女子对他而言是个谜,但其他人显然都认识她。

有一天,卢埃林跟侍者谈到她。

“坐在那儿的小姐是英国人吗?”

“没错,是英国人。”

“她住岛上?”

“是的。”

“她不是每晚来吧?”

侍者正色道:“她能来的时候就来。”

后来卢埃林觉得这个回答颇诡异。

他没有探问女子的姓名。侍者若想让他知道,自然会告诉他。侍者会说:“她就是住在某地的某某小姐。”既然侍者没说,卢埃林推想必有不便之处。

卢埃林问:“她喝的是什么?”

侍者简短地答道:“白兰地。”然后便离开了。

卢埃林付过酒钱,道了晚安,穿过餐桌,在人行道上伫立片刻,然后才加入夜里的人群。

接着他突然扭身,像个坚定的美国人,大步走到红色九重葛旁的桌子,说道:“你介意我坐下来跟你聊一会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