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卢埃林—1956 第二章(第2/3页)

“这问题很难回答,假如我说快乐非常重要但也无足轻重,那你一定会认为我疯了。”

“能说清楚些吗?”

“嗯,其实颇像性爱,性非常重要,却又无足轻重。你结婚了吗?”

他注意到她指上的细金戒。

“结过两次。”

“你爱你丈夫吗?”

卢埃林刻意用单数。她坦白答道:“以前我爱他胜过世上一切。”

“当你回顾跟他在一起的日子时,最先想到什么?你永远不会忘记的时刻?是你们第一次同床共眠,或其他事情?”

她突然笑出声,开心地说:“他的帽子。”

“帽子?”

“是呀,我们度蜜月时,帽子被风吹走了,他买了一顶当地人戴的可笑草帽,我说帽子更适合我,便拿来戴上,然后他戴上我的女生花帽,两人彼此相觑,哈哈大笑。他说,所有旅行的人都会交换帽子,接着他说:‘天啊,我好爱你……’”她声音一顿,“我永远也忘不了。”

“瞧吧,”卢埃林说,“美妙的是那些彼此相属、甜蜜永恒的时刻,而不是性,然而性生活若不美满,婚姻就会完全走样。同理,食物很重要,缺了便无法存活,然而只要吃饱了,食物不需占据太多心思。快乐是一种生命粮食,能激励成长,是个良师,但快乐并非生命的目标,快乐本身也非一种圆满。”

他柔声说:“你想要的是快乐吗?”

“不知道,我应该要快乐的,我拥有一切快乐的条件。”

“但你想要更多?”

“更少,”她很快地答道,“我希望生活能更简约,一切都太多了。”

她出乎意料地又说:“一切都那么沉重。”

两人默坐良久。

女子终于开口:“假如我能知道——至少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而不那么负面、愚昧就好了。”

“其实你知道自己要什么——你想逃开。你为何不逃?”

“逃?”

“是的,有什么原因阻止你吗?是钱吗?”

“不是钱的问题,我有钱,虽然不多,但也够用了。”

“那是什么原因?”

“那么多事情。你不会懂的。”她突然勾出一抹哀愁的浅笑,“就像契诃夫笔下的三姐妹一样,总是嚷着要去莫斯科,但终究没成行;其实她们随时都能去车站搭车到莫斯科!我也大可买张票,搭上那艘今晚出航的船。”

“你为什么不那么做?”

卢埃林看着她。

“你知道答案的吧。”她说。

卢埃林摇摇头。

“我不知道答案,我想帮你找到答案。”

“或许我就像那三姊妹,其实并不想走。”

“有可能。”

“也许逃避只是我的白日梦。”

“有可能,我们都会藉幻想来忍受眼下的日子。”

“而逃避就是我的幻想吗?”

“我不清楚,但你知道。”

“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都不了解。我曾拥有许多机会,但我却做了错的事。当你犯了错,就得承担一切,不是吗?”

“我不知道。”

“你非得不断地重复那句话吗?”

“对不起,但那是事实,你这是要求我对一无所知的事下结论。”

“承担后果是一般性原则。”

“没有所谓一般性原则这种东西。”

“你的意思是,”她瞪着卢埃林,“没有绝对的对与错?”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当然有绝对的是与非,但那已超越我们的知识与理解范畴,我们仅略懂皮毛而已。”

“但人总该知道什么是对的吧?”

“你是从既定的规范中学习是非,或进一步透过直觉去感知是非,但即便如此,仍很粗浅。执行火刑的不是虐待狂或残暴的畜生,而是那些道德狂热分子和饱学之士。去读古希腊的一些诉讼案件吧,有个男子拒绝让他的奴隶按照惯例受酷刑逼供,结果被视为藐视司法公义。美国有位激进的牧师因三岁的儿子不肯祷告,而将他殴打至死。”

“太可怕了!”

“没错,因为时间改变了我们的想法。”

“那我们能怎么办?”美丽的女子迷惘地靠向他问。

“遵循自己的方式,抱持谦卑与希望。”

“遵循自己的方式,是的,这点我明白,但我的方式……不太对。”她笑说,“就像毛衣,织着织着,发现前面一长段落掉一针。”

“那我就不懂了,”他说,“我从没织过毛衣。”

“何不给我一个选择?”

“选择向来只有一个。”

“然后呢?”

“而且那选择可能已经影响你了……我觉得你很容易受影响。”

她脸色再次一沉。

“是的,也许错就错在这儿。”

他等了一会儿,然后平静地问:“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没问题。”她绝望地看着卢埃林,“我已拥有任何女人想要的一切。”

“你又开始逃避了,你不是任何女人,你是你,你已拥有自己想要的一切了吗?”

“是的,是的,是的!爱情、温柔、富贵、秀丽的环境和良伴,所有的一切,一切我会为自己选择的东西。不,问题在我。我自己有毛病。”

她挑衅地看着卢埃林。奇怪的是,当她听到卢埃林坦诚的回答时,反而感到安慰。

“噢,是的,你有问题——这很清楚。”

她推开酒杯说:“我能跟你谈自己的事吗?”

“如果你想的话。”

“因为我若说了,或许能明白哪个环节出错,我想应该会有帮助。”

“是的,有可能。”

“我这辈子过得很平顺,拥有快乐的童年、和乐的家庭。我去读书,做一般人会做的事,大家都对我很好;说不定若有人对我恶劣些,反而对我比较有益。我被宠坏了吗?不,我并不这么认为。毕业返家后,我开始打网球、跳舞、认识些年轻人,思索着要做什么工作……反正都是些平凡的事。”

“听起来相当顺遂。”

“接着我恋爱、结婚了。”她的语气略变。

“然后过着幸福快乐的……”

“并没有。”她语气凝重,“我很爱他,但经常不快乐。”她又说:“所以我才会问你,快乐真的那么重要吗?”

她顿了一下,接着说:“真的很难解释,我虽然不太快乐,却又不甚在意,因为是我自己的选择与所要,我不是盲目走进婚姻的。当然,我将他理想化了,人都会这样。现在回想,有天早晨我很早醒来,大约五点左右,天亮之前。你不觉得那是个让人清醒的时刻吗?当时我看清了未来的光景,我知道自己无法真正快乐,认清了他迷人开朗的外表下,自私粗暴的本质,但也认清自己无可救药地爱上他的活力四散,我宁可不快乐地守着他,也不愿过着没有他的静好岁月。我若运气够好、够聪明,应能守住我们的婚姻。我接纳自己爱他更甚于他爱我的事实,我不该强人所难地对他多作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