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巴黎(第2/3页)

噢,一束惨兮兮的紫罗兰插在一杯水中!

“阴影,西莉亚,先画阴影。”

但是西莉亚看不到阴影,最多只希望能偷偷摸摸看西比尔怎么画,然后尽量照抄。

“你好像看得出这些可恶的阴影在哪里,西比尔。我却看不出来,永远也看不出来。我只看得到一团漂亮的紫色。”

西比尔并非特别有天分,不过上绘画课时,西莉亚无疑却是“那个傻蛋”。

在她心底其实是颇厌恶这抄袭——把花朵的秘密挖出来,描在纸上再抹上颜色。紫罗兰应该是留在花园里生长的,或者插在玻璃杯里低垂着。这种从某物中制造出另一物,实在不合她性情。

“我真不懂干嘛要画东西,”有一天她对西比尔说,“这些东西已经在那里了。”

“什么意思?”

“我也说不清楚,不过,为什么要去制造出像其他东西的东西呢?真是浪费功夫。要是人可以画出不存在的花、想象中的花,那这么花功夫还值得。”

“你是说,从脑子里想象出花朵来?”

“对,但就算这样,仍然不是很好。我的意思是说,那还是花,你并不是产生出一朵花来,你只是在纸上产生了一样东西。”

“可是,西莉亚,图画,真正的图画,艺术……是很美的。”

“对,当然,起码……”她停下来,“它们是吗?”

“西莉亚!”西比尔对这种异端想法骇然惊呼。

昨天学校不是才带她们去卢浮宫参观过古老名作吗?

西莉亚觉得自己太离经叛道了。每个人谈到艺术时,都那么肃然起敬。

“看来我是喝了太多巧克力,”她说,“所以才认为那些画很闷,书里的圣人看来全是一个样儿。不过话说回来,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补了一句说:“那些画很棒,真的。”

可是她讲话的语气听来有点不服气。

“你一定是很喜欢艺术的,西莉亚,你那么喜欢音乐。”

“音乐不一样,音乐就是它自己,不是抄来的。你拿一样乐器,譬如小提琴、钢琴或大提琴,然后弹奏出声音,所有美妙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你直接进入它,而不是透过另外一样东西,它就是它自己。”

“嗯,”西比尔说,“我觉得音乐就是一堆很可恶的噪音而已。而且对我来说,常常弹错的音符比正确的音符好听。”

西莉亚绝望地凝视着她的朋友。“你根本什么都听不到。”

“噢,从你今天早上画那些紫罗兰的方式来看,也没有人会认为你看得到。”

西莉亚猛然停下脚步,结果挡了陪伴她们的小女佣去路,小女佣唠叨个不停。

“你知道吗?西比尔,”西莉亚说,“我认为你说得对。我想我是真的视而不见——没有看到它们。所以我拼字才那么差,而且也因此不是真的知道每种东西的样子。”

“你走路总是直直踩过地面上的积水。”西比尔说。西莉亚检讨着。

“我认为这没什么大不了,真的没什么,除了拼字,我想。我是说,某样东西给你的感觉才是重要的,而不是东西的形状,以及它是用什么做成的。”

“你究竟在说什么?”

“嗯,就拿一朵玫瑰花来说吧。”西莉亚对着她们刚好经过的卖花小贩点头。“有多少片花瓣、花瓣形状是怎样的,有什么关系呢?而是,哦,整朵花才重要,柔美的触感和香气才是关键。”

“不知道玫瑰花的形状,就没办法画它。”

“西比尔,你这个大傻瓜,我不是说了我不要画吗?我不喜欢纸上的玫瑰花,我喜欢真正的玫瑰花。”

她在卖花妇面前停下脚步,花了几毛钱买了一把垂头丧气的深红色玫瑰花。

“你闻闻,”她把花伸到西比尔鼻子前,“喏,这花没给你一种美妙的痛苦感觉吗?”

“你又吃太多苹果了。”

“才没有。噢,西比尔,别执著于字面意思。这香气可不美妙无比吗?”

“对,可是没给我痛苦感觉。我搞不懂干嘛有人要这种痛苦感觉。”

“以前我妈和我曾经试着自修植物学,”西莉亚说,“但我们后来把书本丢开了,我很讨厌它。认识各种花朵,加以分类,什么雄蕊雌蕊的,真讨厌,简直就像把这些令人爱怜的花的衣服剥掉似的,我觉得这样很恶心。简直……简直就是粗俗。”

“你知道,西莉亚,要是你进女修院的话,洗澡时,修女会要你穿上一件衬衫的。我表姐告诉我的。”

“她们这样要求吗?为什么?”

“她们认为看到自己的身体不太好。”

“喔。”西莉亚想了一分钟。“那要怎么擦肥皂呢?把肥皂擦在衬衫上洗澡,很难洗干净的。”

寄宿学校的女生被带去看歌剧,还去法兰西剧院[5],冬天时就去冰宫溜冰。西莉亚全部都玩得很开心,但始终只有音乐真正充实了她的生活。她写信给母亲说,她想要当职业钢琴家。

学期末了时,斯科菲尔德小姐开了个派对,程度较好的女生弹钢琴和唱歌,西莉亚两样都有份。表演唱歌时相当不错,但是弹钢琴时,却在贝多芬《悲怆奏鸣曲》第一乐章频频出错、中断。

米丽娅姆来巴黎接女儿,并为了满足西莉亚的愿望而邀克西特先生喝茶。对于西莉亚想以音乐当职业,她并不那么着急,但她认为听听克西特先生的看法也是好的。当她向克西特先生问及时,西莉亚不在场。

“夫人,我会老实告诉您,她是有能力,有技巧,也有感情,是我收过的学生中最前途有望的。但我不认为她性情适合。”

“您是指她的性情不适合公开演奏?”

“夫人,这就是我的意思。要做个艺术家,就得要能不理全世界才行——要是很自觉别人在听着你演奏,那就一定要把这当成是种刺激动力。西莉亚小姐对着一两个听众时可以尽量弹到最好,但是关上门自己弹琴时,她弹得最好。”

“克西特先生,您能不能把刚刚告诉我的这番话转告她?”

“夫人,要是这是您的意思的话。”

西莉亚大失所望。但转而想往唱歌发展。

“不过唱歌跟弹钢琴不一样。”

“你不像爱弹钢琴那样爱唱歌吗?”

“噢,是的。”

“所以,这大概就是你唱歌时没有那么紧张的原因吧?”

“大概是。声音似乎跟人是两码事。我是说,不是你在支使它,好比用手指在钢琴上弹奏。妈,你懂我意思吗?”